“諒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渾渾。”
從信川塞離開之後,魏哲忍不住如此感慨道。
戲誌才亦是滿臉唏噓之色。
雖然早知朝政混亂,貪腐橫行,但戲誌才還是沒想到邊塞已經爛成這樣。
長此以往下去樂浪郡外圍的烽燧障塞恐怕都要形同虛設。
太史慈更是覺得異常荒誕。
“既要人賣命,又要人節衣縮食,這世道怎麼變成這樣了?”
說實在的,易地而處,太史慈都沒把握能像信川塞尉趙常這樣堅守多年。
不過感慨過後,魏哲與戲誌才還是很快具體分析其情況了。
官道上,隻見魏哲與戲誌才並轡而行。
在思索片刻之後魏哲便眉頭緊皺道:“據趙常所言,早年間出塞的漢商還會繳納些過路費,有了這筆收入貼補他們倒是能勉強維持信川塞一線的開支。”
“不過自從天下越來越動蕩之後,身家一般的小商隊漸漸絕跡,如今依舊出塞的商隊基本上都掌握在各縣豪強手中。譬如陽丘田氏,便是帶方縣唯一有資格出塞交易的商隊。”
至於帶方縣為什麼隻有陽丘田氏有資格,那自然是“以德服人”了。
無德之輩縱然出塞了,恐怕也會一去無回。
聞聽此言戲誌才頓時了然。
難怪信川塞的日子越來越艱難,原來是有豪強在吃獨食。
像陽丘田氏這樣的地方豪強,自然不會將一個小小的信川塞放在眼裡。
否則說不定一次東夷入寇,信川塞便會毀於衝突之中。
東夷人或許沒這本事兒,但內外勾結絕對能做到。
“不對,陽丘田氏之害不止於此。”戲誌才心念一動便開口道:“朝堂向有明令,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鐵出關。以往縱有商隊零星走私,但絕無邊地豪強的膽魄與便利。”
說到這裡,戲誌才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這些年穢貊、三韓各部入寇越來越頻繁,恐怕與此不無關係。”
魏哲聞言不禁默然。
他倒不是懷疑戲誌才的判斷,而是擔心情況可能比想象的還要嚴重。
因為他知道胡市的利潤有多高,朝堂也知道。
實際上大漢與周邊匈奴、烏桓、鮮卑、羌人、東夷以及西域各族都進行定期貿易互市,並且對互市貨物多有限製。
不過與前漢不同,本朝雖然在邊境設立了關卡烽燧,但是對於出關貿易者一般不加阻攔,隻要持有官府許可和出入邊關的“符傳”便可通行。
但這種東西如今隻要肯花錢,基本不難買到。
可是帶方縣既然如今僅有陽丘田氏的商隊可以出塞交易,那麼便說明他們與東夷人關係不淺。
一個陽丘田氏尚能如此,那麼其他郡縣的豪強呢?
難怪高句麗人在遼東日漸壯大,看來根源還是在一個“利”字。
以至於如今漢軍以劣鐵為甲,刀矛悉鈍,胡虜蠻夷反倒持豪強私兵。
也難怪鮮卑人年年入侵,幽並邊塞漢民越來越少,幾乎淪為胡人草場。
……
且不說魏哲一行人如何來去匆匆。
當魏哲一行人回到帶方縣後,身處田氏塢暖房中的田文方才收到消息。
“廢物,為何不早早報來?”
惱怒的田文隨手便將正在把玩的鐵如意砸了出去。
那中年仆役卻連閃躲都不敢,當即就被砸的麵目鮮血直流。
即便這樣此人還是匍匐在地誠惶誠恐的回稟道:“郎君,早前城內報信曾言縣君此行乃是冬獵,我等實沒想到如此天寒地凍,他竟然還敢近塞巡邊。”
不得不說,魏哲習慣性的虛晃一槍有時候還是很管用的。
田文聞言也知道再生氣也於事無補,隻能煩躁的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片刻之後,田文方才恨恨道:“我倒是要看你能躲到幾時!”
田文也不知道魏哲為何如此膽小。明明是以軍功為官,可行事卻沒有半點沙場猛將的樣子。但凡出行幾乎都有百騎隨從,從無孤身外出的時候。
否則他哪裡還用這麼煩惱,隻需派幾個刺客便能解決問題。
與此同時,回到官邸之後魏哲也開始了下一步的計劃。
……
次日,帶方縣寺。
“什麼?收繳田賦?”
隨著魏哲話音一落,大堂內頓時一片嘩然。
主簿田文更是一臉憂國憂民之態道:“往年都是三月才開始,縣君……這是不是太操之過急了?”
不想魏哲聞言卻反而嗬斥道:“元省好不曉事!”
“為平黃巾,今上連宮中藏錢與西園廄馬都拿出來用作軍資,如今黃巾亂平,吾等身為臣子又怎能不體諒陛下呢?”
此言一出,堂中諸曹掾頓時鴉雀無聲。
見此情形,魏哲這才麵色稍霽的和聲道:“我亦不是讓諸位當下便去催繳,隻是提前統計一下田畝數目,屆時收繳時也能方便許多不是嗎!”
見魏哲這麼一說,諸曹掾隻能躬身應諾。
然而出了大堂,不少人都忍不住眉頭緊皺起來。
廷掾張安更是緩步湊到田文身邊低聲道:“元省兄,此事你怎麼看?”
“還能怎麼看,殘民邀寵罷了!”隻見田文眼神不屑的輕聲道:“武夫就是武夫,一點廉恥都不知!”
廷掾張安又道:“那……今年的田賦該怎麼算?”
這其實才是張安最關心的問題,要知道昭明鄉張氏也是本縣豪強之一。
雖比不上陽丘田氏豪橫,但名下也是有不少良田的。
不想田文略做沉吟便果斷道:“……減兩層吧!”
聞聽此言,饒是張安有所準備都不由麵露驚訝之色。
“這是不是太少了?”
要知道帶方縣的賦稅每年差不多都有個定數。
倘若他們幾家忽然減少兩成,那麼今年上計魏哲必然會被郡府評個劣等。
但沒想到田文聞言卻冷冷一笑:“如此不是正好麼?”
見張安還在思量,田文當即又道:“想必你也看出來了,這廝就是個不安分的,若是不儘早趕走,你我說不定俱要被其所害!”
見他這麼一說,張安細細一想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
數日後,縣寺內。
“七百六十八頃?估三百二十七石糧?”
看著眼前的數字,魏哲怒極反笑。
隨即隻見他麵色陡然一沉,冷冷的盯著麵前的縣丞黃雄道:“黃君,這就是你給我的答複嗎?”
見此情形,長相富態的黃雄頓時冷汗就下來了。
但魏哲再怎麼催逼,他也沒辦法。
畢竟往年帶方縣的田賦多少,那都是縣令與各家豪強商量出來的。
雖然帶方豪強不多,大小也就四五家,基本上以田氏為首。
但就是這四五家豪強卻足足掌握了帶方縣大半的資源與人口。
說好聽一點是商量,可實際上就是求人。
尤其是經過帶方縣曆任縣令放縱之後,更是豪強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至於度量田畝,黃雄可沒有那個膽子。
實際上他在收到各家回複之後連個屁都沒放,便乖乖的回來稟報了。
眼下見魏哲殺氣凜然的看著自己,這個腦滿腸肥的胖子終於受不住了。
隻見他滿頭大汗的長拜在地,叫苦道:“此實非我本意呀!”
“縣君有所不知,吾名為縣丞,實為傀儡。以往諸事皆由主簿田文決斷。”
說著這胖子還哭了起來,明明已經年過四十了,竟然還一臉幽怨道:“縣君若是不滿,吾也隻能一死以證清白!”
不過說是這麼說,但這胖子看了半天柱子也沒什麼動靜。
畢竟他好不容易上下賄賂才買來一個縣丞的位置,自然不想那麼早死。
魏哲見狀頓時嫌棄道:“一把年紀哭哭啼啼像個什麼樣子。”
說罷他便無奈的擺了擺手,“也罷,你且去吧,此事你不用管了。”
聞聽此言,黃雄那臃腫的身軀頓時變得靈巧無比,匆匆一禮便立刻離開。
待黃雄的離開之後,卻見戲誌才從一旁的屏風後走了出來。
隻見他眉頭微皺的搖了搖頭道:“明公此計雖好,但是火候卻還差些!”
魏哲聞言則麵露遺憾之色道:“我何嘗又不明白,隻是戶賦、口賦、算賦今年都已經征過了,也能在田賦上著手了!”
說起來當下大漢朝的賦稅種類還真不少。除了戶賦、口賦、算賦、田賦之外,當下還有芻稾稅,也就是根據土地麵積每頃征收3石芻和2石稾用來替朝堂養馬。
當然,一般征收的時候都是折算成錢帛。
也就是1石芻等於15錢,1石稾等於5錢,故每頃每年征收55錢。
除此之外,大漢朝的成年男女,每人每年“獻給”皇帝六十三錢,以供宮廷費用,此為“獻費”!
甚至還有車船稅、六畜稅等各種雜稅。
所以小民黔首想要在大漢朝生活的好點,還真不是一般難。
然而戲誌才聞言卻哈哈一笑道:“明公莫不是忘記我等身處何地了?”
隻見他指了指腳下,狡黠一笑道:“帶方雖然苦寒,但亦有地利之處。”
見他這麼一說,魏哲先是一愣,隨即恍然道:“你是說山海池澤之稅?”
戲誌才聞言當即點了點頭:“然也!”
需知在大漢朝這山林川澤可都是有主的,便是大海也是有主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這個意思。
所以什麼鹽稅、鐵稅、漁租海稅、漁采之稅,自然就應運而生了。
總而言之,凡“山海之利,廣澤之畜”等“天地之藏”,皆屬天子。
念及此處,魏哲思量片刻發現這還真是個好由頭。
畢竟本朝雖然設有鹽官和鐵官,並未廢除鹽、鐵官營。
但是自從世祖光武皇帝去世之後,鹽鐵官營政策便廢弛了。
故自章帝開始,就允許民間經營鹽、鐵,隻不過要收稅罷了。
開礦有礦稅,煮鹽有鹽稅,鑄鐵有鐵稅。
可以說大漢朝的豪強享受的待遇,簡直是唐宋地主看了都流口水的地步。
於是魏哲和戲誌才一番商議後,很快又一則消息便傳出縣寺。
……
“這廝莫不是想要買官?”
陽丘鄉田氏塢內,田文沉吟許久方才發出如此驚呼。
其父田韶本來也想不通,但聞聽此言卻忍不住點了縣頭:“應是如此。”
畢竟若不是這個理由,實在沒辦法解釋魏哲為何一上任就如此急功近利。
嫌田賦少你就過來求我呀?想要撈錢你也可以跪下當狗呀?何必在山海池澤之稅上較真呢!
但理解歸理解,田氏父子的臉色卻絲毫沒有好轉。
隻見田文一臉不甘的可惜道“我還以為這廝會不自量力的想要度田呢,沒想到竟然還有點腦子。”
沒錯,縣丞黃雄報上去的數字就是田文有意為之。
他知道魏哲肯定會對這個數字不滿,便想將他的目光吸引在田畝之上。
一旦魏哲不知天高地厚的準備清查帶方縣豪強田畝,田文就有把握陰死他。
彆的不說,在田文的算計中,民亂加上穢貊入寇就夠魏哲死八次了。
更彆說魏哲清查帶方縣豪強田畝傳到樂浪郡各縣後引起的反噬了。
但沒想到魏哲竟然沒有踩坑,而是選了另一個地方下手。
然而不等田文再說什麼,田氏老家主田韶便果斷道:“不能再讓此人繼續查下去了!”
田韶甚至寧願魏哲清查田氏的田畝,也不願意他查什麼山海池澤之稅。
畢竟隱匿田畝大不了多補點糧食,大不了就當今年遭了旱災。
但田氏的鹽田、鐵礦可見不得光。
三韓人也好,穢貊人也罷,甚至高句麗人田氏也來者不拒。
隻要他們出得起糧食、皮毛,田氏的鹽鐵才不管什麼胡人漢人。
田文聞言當即咬牙道:“父親放心,此事交給我了,定讓這廝有來無回!”
參考文獻:
《居延漢簡》
《漢書》《後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