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那裡的,都是一群家中門第不怎麼高的小姑娘,也不懂吟詩作賦,就要她彈琴助興,歌舞助樂。但孟瑤就是不會那些。”
“然後她便被人欺負了?”
“倒不是,她教人詩賦裡誇女人漂亮的句子。倒是把這些個小姑娘哄高興了。但有人提起她如今正在國子監裡念書。就被一些人說她……說她聰明。”
“孟瑤開蒙很晚,家中也並未想要助她謀劃遠大前程。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已是不易。她自是比那些庸人要聰慧了許多。”
“誒,不是,她們說的聰明不是這個意思。”
男子之間,有男子嘲諷人的方式。
像是曲雲闊,他在國子監的時候,就沒少被人在背後說。
孔克老說這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一邊自己當著那“累為國學第一人”,一邊讓他的這位朋友少秀秀。
可小姑娘之間,也有小姑娘之間擠兌人的話術。
孔克有那麼多的堂姐堂妹,以及表姐表妹,對這些事自是明白一二的。但他覺得他這朋友曲雲闊,怕就是不明白的。
孔克說:“她們是說,孟瑤雖然不通這些琴技歌舞,對女紅什麼的更是一竅不通,但她……她換了個找好夫婿的方式。她考入了我們國子監,將來自是不愁嫁不到好人家的。”
這些話,孔克哪怕是稍稍轉述一二,都覺得話裡話外都酸得厲害。
孔克又說:“你說說,你給說說。她們這話是不是說得太輕巧了?我們國子監是那麼好進的嗎?那尹小郎君想進來,還進不來呢。”
孔克在此處說了個笑話,想要對上先前他們說的,沒有身份腰牌進不來。
但曲雲闊就是沒有笑。孔克在失望之下,隻得繼續說了下去。
“況且,孟瑤在國子監裡,根本就沒有同那麼多人都有往來。我看她啊,也就是喜歡成天和你在一道,而且是隻喜歡和你一道。有時候她來找你說話,見到我在,還要回避呢。這像話嗎?像是來我們國子監找未來夫婿的樣子嗎?”
這句話一出,曲雲闊就一下子抬起頭來,看向孔克了。
那眼神算不得淩厲,並也隻是這麼看了孔克一眼,便令孔克感到很是不對勁了。
他再仔細那麼一想。
是哪兒哪兒都有些說不出的不對勁呢?
就像是……他擠兌了他這好朋友一樣。
孟府,
孟瑤的書院。
“啊?在百花宴上說我知道自己不通那些有的沒的就另辟蹊徑,考進國子監裡覓夫婿的那人來我家了?”
一路跑來報信的繞梁向自家娘子點了點頭。
孟瑤實在是疑惑:“她來乾什麼?”
繞梁:“那姑娘說,百花宴上惹得娘子不快了,特來登門致歉。”
孟瑤想了一想,便說不見。
“我和她根本不認識。她連拜帖也不遞,直接上門就說要來見我,還說要致歉?當日怎麼不見她那麼有禮貌呢?此事定有蹊蹺。”
繞梁卻說:“可今天夫人不在,這會兒辛姨娘在廳堂和她說話呢。繞梁見她們兩個……相談甚歡。好像就準備要遣人來喊娘子去見她了。”
這可真是讓人太煩心了,孟瑤不禁歎了一句:“妖精成雙。”
說罷,孟瑤便拿起筆來,並問繞梁:“方才她自報姓名說她叫什麼?”
繞梁答:“李妙音。”
孟瑤這便在紙上寫下:
[出門會友去了,今日晚歸。若有李姓閒雜人等來家中尋我,便讓她明日來國子監找我罷]
孟瑤將這張紙交給繞梁,說:“你就說我著急出門會友。走得匆忙,隻留下了這張紙,明白?”
孟瑤交待完繞梁,便立馬走出書房,向著後門的方向去了。
她先是快走,沒幾步之後就跑了起來,竟是連回頭看一眼未曾。仿佛,她隻要多看了一眼,就能被惹事的一雙妖精給攔下來。
這可真的是……
逃也似的離了家。
但說好的會友卻是沒有的,孟瑤隻是被逼無奈,破天荒地在出門時戴上了帷帽遮掩容貌,騎上小驢去到小舅舅家裡避一避了。
孟瑤的母家姓樂,小舅舅則是這一大家子裡排行第五的,也是樂家這一輩的郎君中年歲最小的一個。大家也就都稱他為樂五郎。
樂五郎十四歲就中了明經科,是鄉裡人都知道的神童。
如今則是賦閒在家,等著朝廷給到的任命。
他不喜歡吵鬨,便自己尋了個院子,搬出來住著。過著粗茶淡飯的簡單日子。
孟瑤很喜歡她的小舅舅。
兩人雖差著輩分,卻也隻差了十多歲。
並且,小舅舅也不似她父親那般膀大腰圓,身形就仿佛青鬆一般。
孟瑤沒有兄長。但樂家有五郎,孟瑤便覺得她也就有了長兄。
平日裡孟瑤若在學問上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便會找她的小舅舅來授業解惑。
如今這會兒,孟瑤則不光要找小舅舅來授業解惑了,還要找舅舅來訴那一堆的牢騷了。
“那日的百花宴,她們中的幾個那般說我,我原也沒生氣,還鼓勵她們呢,讓她們人人都去考國子監。我說書中自有潘安顏,書中自有霓裳衣。然後又在她們麵前,把國子監裡頭的最不頂用的幾個草包好好地誇了一番。”
說著,孟瑤便哼哼了一聲,道:“讓她們笑話我不會彈琴跳舞,讓她們笑話我不會唱曲。我啊,就要讓她們全都心裡想著那些無用之輩,去挑燈夜讀,最後再發現國子監連預試都很難考過!”
樂五郎聽到自家外甥女的話,笑著搖了搖頭。
他就知道,尋常人想要欺負到他這外甥女,那可真是不容易。
想來,過些天,就該輪到這些小娘子們向家中長輩哭說四書難讀,五經難懂了。
“隻是有個叫李妙音的,那是真的討人厭。我一見到她就不喜歡。”
樂五郎聽著外甥女的話,也不接口,隻是翻著手上備著的幾個策問題目,而後提筆寫了起來。
“她呀,想要裝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樣子。但是努力睜圓了眼睛,又故意反應慢半拍的樣子實在是做得有些過了,就像是小時候撞壞過腦袋一樣。而且,她隨便一瞥,就能看清哪家娘子穿戴得最精,帶來的樂器又是最貴,然後她便擠到那人邊上去了。”
樂五郎早就過了這般年紀了,但當他聽到孟瑤繪神繪色地說出那日百花宴上的情形,他還是沒能忍住地笑了出來。
孟瑤見小舅舅笑了,便說得更起勁了。
“我啊,原本和她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她在那麼說了我以後,我也沒記住她叫什麼。可她剛才居然就直接跑到我家來,說要給我賠罪。”
當孟瑤說到此處時,小舅舅便剛好給她遞來了剛才自己寫了一段話的卷軸。孟瑤便將其接了過去,一邊打開,一邊接著說道:“我哪怕是個傻的,都知道她此舉,定是沒安好……心……?”
孟瑤還在和小舅舅說她討厭之人究竟惹人厭在何處。
正說在興頭上呢,將那卷軸一攤開,怎麼就看到了一道策問呢!
“小舅舅……?”
孟瑤不敢置信地看向樂家五郎,卻見小舅舅端起已經稍許放涼了些許,也已可入口的藥,喝了兩口,並讓孟瑤好好看看他出的這道策問。
孟瑤:“這道題,是在說……隋朝兩代便亡了,過去我們說起隋朝時,總說其有種種不堪。可其人口增長之速,及糧食之多,卻令我們這承平百年之盛世都望塵莫及。問這是為何?而我們人多糧少的困境,又當如何改變?小舅舅,你這是要我寫篇策論來回答?”
樂五郎:“正是。”
孟瑤:“可……寫策論非我之所長。”
樂五郎:“那你所擅長的又是什麼?儒家經義?還是寫詩作賦?”
孟瑤被這麼一問,竟有些……心虛。
其實她能考進國子監,憑的便是儒家經義、寫詩作賦。
然等她進了國子監,便很快感覺到,她所懂的那些,其實很不夠看。
過去孟瑤總覺得她的記性好。
凡是看過一遍的文章,哪怕再隔個半年一年,她也能說得出文章的內容。
可她的那些同窗中,卻有不少人能將晦澀難懂的經義背得一字不差。
樂五郎將今日的藥喝完,也用手帕擦了擦嘴唇。而後他便起身,看了好一會兒屋外那樹枝上長出的新芽。
待樂五郎再度轉回身來時,他便對孟瑤說道:“如今朝中新法一派與舊法一派之爭與日加劇。兩邊對政事的觀點雖各有不同,卻都主張在未來的科舉考試中,逐漸廢去詩賦。認為如此便可避免過度崇尚華而不實之物的風氣。”
那可不得完蛋麼。
就隻剩下考經義了。
孟瑤心下悲戚。這下,她就根本想不起百花宴上的那些事了。
孟瑤:“小舅舅,我錯了。我這就回去……好好背書。往後,我也不再去這些既沒意義,也沒意思的宴請了。”
樂五郎:“不,阿瑤。你不必著急回去,你現在就待在我這裡,試著就我給你出的策問,想一想如何才能寫出可以回答它的策論。”
“可……寫策論是去考進士科的時候才用得上的啊。”孟瑤猶豫地看了看樂五郎,說:“小舅舅,我是打算去考明經科的。”
孟瑤本能地感覺到她的小舅舅不高興了。
但她的確就是這麼打算的,也覺得自己不應在這種事上都有所隱瞞。
“進士科太難了,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要知曉前朝國策與今之國事。我……我在私塾的時候,是還不錯。但等我到了國子監以後,我才知道那些想要去考進士科的,都是什麼樣的人。
“我自知比不上他們,也沒想過要去考進士。況且,我讀書讀得晚,明年也確是拿不到考進士的資格。”
孟瑤又是想了一想,而後鼓起勇氣,對小舅舅說道:“我已經和雲闊說好了的,明年……要和他一道去考科舉的。”
說著,孟瑤便笑了起來:“我想要明年就和他一同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