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大褚皇城月明星稀。
隱於陰翳中的一座偏僻宅院,身披黑袍的煙邪杵杖離開小院,抬頭望著天頂明月。
一縷漆黑絲線從虛空之中掠出,筆直繃緊,落入煙邪掌心,這縷絲線跨過皇城十餘座小巷,圍繞鯉閣探查了一圈……
此刻的鯉閣,隻剩一池錦鯉,滿池春水。
人去樓空。
言辛離開了皇城。
看來一切都很順利。
“煙大人,你總算出來了……”
“可真是……讓我好等。”
一道冷漠之聲在小院遠端響起。
煙邪微微挪首,望向不遠處。
與他一樣同披黑袍的某人,在此地已經靜候多時。
那身影背靠院落,懷抱長刀,一直在閉目養神……或許是因為等待太過無聊的緣故,他以拇指推出長刀刀柄一寸,而後緩緩鬆開,任憑刀光滑落合攏,如此反複。
此刻刀聲戛然而止。
刀鋒保留一寸出鞘長度,橫麵散發出冰冷逼仄的殺意。
“我等了十年,尚且不急。你又何必著急?”
煙邪微笑道:“言辛當真離開鯉閣了……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這些你無需過問。”
抱刀男子幽幽道:“你隻需知道,如今秦祖,言辛,武謫仙,如今全都不在皇城。”
“仁壽宮那位,果真有滔天本領。”
煙邪輕聲笑了笑。
他吐出一口積攢十年之久的鬱悶濁氣,緩緩挺直脊背,從陰翳之中走出。
那具佝僂,殘敗,破碎的軀殼。
在月光照耀下。
逐漸變得年輕,高大,挺拔。
“今夜是個好日子,值得好好慶祝一番。”
煙邪望向院落那邊,溫和說道:“我先陪你拿回屬於你的東西。”
……
……
“薑大人何故鬱鬱寡歡?”
今夜陳府格外冷清。
薑奇虎結束巡守,本想著獨自一人逛逛,可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陳府。
他沒想到,桑正已在陳府。
“你速度倒是挺快。”
薑奇虎看著偌大乾淨的陳府,輕聲感慨:“先生那邊如何?”
“駛進道門山下,先生便不讓我跟隨了。”
桑正輕歎一聲:“先生今日心事重重,看樣子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煩。”
午時出發,酉時送抵。
離開道門之後,桑正獨自一人加快了速度,亥時未儘,便趕到了陳府……其實以陳鏡玄身份,去往大褚四處,都有傳送門戶可以動用。前去道門,無需那麼麻煩,不過此次出行,先生似乎並不想要使用“門戶”,甚至在路上還叮囑自己,可以行駛慢些。
“對先生而言,天下沒有解不開的麻煩。”
薑奇虎大大咧咧卸下甲胄,就這麼坐在陳府院落的榕樹之下。
他從洞天之中取出兩壇酒,擲了出去。
桑正接過一壇。
“薑大人……”
桑正看著這壇酒,有些不知所措。
“陪我喝點。”
薑奇虎心中鬱悶,他自小來到這皇城,遠離青州,平日裡極少有機會能夠回鄉。老爹說他生性頑劣,要送到皇城好生磨礪,可他並不是傻子,他知道聖後罷黜北境,昔日北境諸將,唯有薑家能夠網開一麵。不僅僅是因為自己老爹功高當賞,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薑家將自己送到皇城,送入聖後掌心之中……
薑烈隻有自己這麼一個兒子,自己待在這,薑家才能在青州有一席之地。
能讓薑烈在青州頤養天年,他心甘情願成為這枚“質子”。
隻是皇城待了這般多年。
薑奇虎還是頭一次感受到如此孤獨。
放在以往,他若是不開心了,煉器司一定會有個終日敲敲打打,隻知道鑽研法器的蠢貨,在地窖裡等著自己,隻要喊上一聲,就會陪自己喝一宿酒。
可是今夜秦百煌不在皇城,那家夥竟然發了瘋去南疆了。
又或者,他可以找葉清漣發發牢騷。
那姓葉的婆娘脾氣雖然不太好,但自己的神魂訊令,卻總是會回的。
葉清漣如今也去了南疆。
退一萬步,他總歸還是能找先生說上幾句話的。
可是今夜先生也不在皇城。
這偌大皇城,似乎便隻剩下了自己……好在還有桑正,這家夥能陪自己喝上兩口。
“薑大人這是想家了?”
桑正沒有打開酒壇,而是將其放在石桌之上,他繼續拿起掃帚,清理這陳府的落灰。
“是有些。”
薑奇虎打開酒壇,本想豪飲一大口。
但轉念一想,還是作罷。
他小小啜了一口,自嘲笑道:“也不知我那老爹,在青州過得如何?這些日子也沒給我傳些訊息,寫些書信……”
桑正聞言,啞然失笑。
這裡是皇城,有些話他這黑鱗衛不方便說出口。
薑老爺子在青州……那簡直是皇帝一般的存在……
誰敢觸薑家黴頭?
“薑大人多慮了,薑老爺子的本領,人儘皆知,況且青州那邊……哪裡會有什麼麻煩?”
桑正安慰道:“先生此次去道門,應該要不了太久。說不定再過幾個時辰就要回來了。”
這就是薑奇虎沒有豪飲一大口的原因。
他擔心先生回來,看到自己一身酒氣,又要嗬斥自己。
“說來也怪。今兒我心中忒不痛快。”
薑奇虎苦悶笑道:“你說說,姓秦的放著煉器司不管,非要去和那狗屁弟弟一同南下,搶什麼秦家家主……這玩意兒有什麼用?他早就和我說了,他不在乎這些東西,還不如直接讓給秦千煉得了。”
“……”
桑正不敢隨意接話。
他默默聽著。
薑奇虎碎碎念地罵著,從秦百煌罵到皇城司不知名的小卒。
衢江事變之後。
皇城司重擔便儘數壓在薑奇虎一人肩上。
這壓力……
或許對他而言,還是太大了些。
所有人都說,皇城司首座之位,就要落在薑奇虎頭上了,而今雖然隻是次座,但已有首座之實。
“他們都在恭喜我,恭喜我……恭喜個屁啊!”
“皇城司首座……我壓根就不在乎……”
半柱香後。
一小口酒一小口酒,陸陸續續喝了半壇的薑奇虎,靠在榕樹下,戲謔笑道:“我心底清楚,仁壽宮那邊是故意壓著‘皇城司首座’之銜不願放出呢,就和先生的‘國師’是一樣一樣的……”
“薑大人,這話可不興說啊。”
桑正有些焦急,抬頭看了看外麵。
幸好這裡是陳府,先生早就布置好了陣法,而且今夜估計也沒人留意這種地方。
“放心,我心底有數。”
薑奇虎擺了擺手,淡淡道:“去到外麵,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我都知道……”
“你說再過些年,外麵會不會喊我‘小首座’?”
薑奇虎忽然譏諷開口。
桑正陷入沉默。
小國師這個稱呼……十年前,的確是一個美譽。
可整整十年。
言辛願意鬆手,陳鏡玄願意接手,在這等情況之下,國師之銜始終不得交接,“小國師”的稱呼便有些變了味道。
“薑大人。”
陳府上空,忽然響起一道清冷的女聲。
薑奇虎眯起雙眼。
院落上方,有無數碎雪翻飛飄墜,一位佩戴慘白麵具的女子,緩緩落下,落在榕樹之前。
來者正是方圓坊雪主。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偷聽。”
雪主望向薑奇虎,又望了望一旁空了一半的酒壇。
她沉默數息,緩緩道:“有一件很不幸的事,必須要告訴你。關於你剛剛所說的小首座的事情……大概不會出現了。”
“……嗯?”
薑奇虎皺起眉頭,有些困惑。
“元繼謨回來了。”
雪主輕歎一聲,道:“他沒有死,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