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活著的時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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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廢妃姓宋名權,十七歲大婚入府,次年十月,即生楚王長女,暫未起名,宮中府內親長仆從皆稱“大姐兒”。

大姐兒生於景和二十二年,比張孺人所出的大郎略小兩個月,尚不滿三周歲。以昭陽宮的權勢榮寵,多養一個孫女不過多開一間偏殿、多用幾個仆從,一應衣食供應更是不缺,彆說隻養一個,便是養上十個、全養到及笄成婚也養得起,雲貴妃卻一定要在長子才有一二分精神的時候提起這件事。

“她雖還小,身世曲折,在宮中一日,受到的關注,比尋常公主都大。”她不疾不徐和長子講明利弊,溫和的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容置疑,“你父皇又常來,見你弟弟妹妹們,不可能不見她。多見一麵,就多一分情,那又是親孫女,還有太後的血脈,留她在宮中長了,於你不利。尤其人看你已與康國公府修好,不趁早給她找個合適的母親撫養,難免叫你父皇看你為父有瑕,更會叫人有機可乘,借她謀算你。”

這番話入情入理,楚王無可反駁,便應了聲“是”。

“那就看看你府裡誰合適養她吧。”雲貴妃自己坐下,令他也坐,思量著他幾個妃妾,“李氏位分最高,又是正經選秀賜下的人——”

“不妥。”楚王道,“她父親去歲升任山東提刑,父女書信往來頻繁,聽聞她常有驕矜之態。”

“心性既浮躁,便難保將來不會被宋家籠絡,沆瀣一氣。”雲貴妃便道,“她又有子,是不妥。將來新妃入府,也不好待她。”

“阿娘,且彆提新妃的事。”楚王道。

“你呀。”雲貴妃無奈,“難道你真一輩子不再娶了?”

但今日首要的是給大姐兒找好去處,選新妃的事可以延後再提。

側妃既不妥,下數便是三個孺人。

雲貴妃首先排除袁孺人:“袁氏不過你和宋氏賭氣請封的,才十七?恐怕年輕不知事。”

“阿娘隻當沒這個人。”楚王道。

“那張氏也不妥了。”雲貴妃歎道,“她幾人是宮人出身,讀書知禮,為人品行也未見大錯,偏和宋氏有過齟齬。張氏又有子,薛氏、喬氏與她情分深厚,交給張氏一人便是交給她三人,罷了。”

新入府的江氏被他們不約而同忽略,楚王府裡餘下的妃妾便隻剩一人:

“柳氏。”

“她一向沒有消息,雖是我選的人,我也不過選秀那一個月見過她幾回。”雲貴妃道,“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你看她怎麼樣?”

片刻,楚王道:“就她吧。”

“也罷。不是她,也沒有彆的人選了。”事情解決,雲貴妃露出笑顏,“她父親正任禮部主事,她又有名位,知書達禮、安靜無爭,隻要你父皇滿意,便是康國公府的人也挑不出什麼不是。”

“這事,我來回稟你父皇。”飲下一口茶,潤了潤喉嚨,她問,“你今日來,是有什麼話?”

楚王在清晨入宮,正是有要事與母親商議:“去歲我辭了兵部尚書。近日恐父皇重提令我入朝之事,還請阿娘替我勸阻:隻說我年輕淺薄、有才無德,暫不宜為官任職了。”

雲貴妃沒有立時答應。

沉吟著吃完了半盞茶,她方道:“也好。”

“去年的事鬨得那麼大,舉國皆知,未嘗沒有你近年來鋒芒過勝的緣故。康國公府受人唾罵,你的名聲也不如以往。這倒說不準是好是壞。”她原本舒展的眉頭略微顰起,說話也更慢、更輕:

“這一年,陛下和太子似乎不如從前和睦了。陛下年將半百,太子正當而立,你我更當比從前謹慎——陛下對你的寵愛、將士對你的崇敬,太子也都看在眼裡。”

“是。”

“還有!”雲貴妃神色轉為嚴肅,聲音壓得更低,“去年我說你行事太急,殺宋氏還不算太出格,何至於連孩子也一並不留?便是恨極了,不能做得隱蔽些?你回我,‘我豈少這一兩個孩子’!可說完,你自己就怔住了。那時我看你傷心頹喪得太過,沒再問你,今日我卻要問一問。”

楚王默然盯了一會杯中茶湯。

“阿娘請問。”

“你是皇帝親子,天潢貴胄,年輕體健,是少不了妻妾、更少不了孩子。不論兒女,於你來說,都不算什麼稀罕物。”雲貴妃輕聲說,“可你都如此,陛下富有四海,難道又少子女承歡嗎?”

“是。”

“陛下登極二十六載,後宮嬪妃總不過二三十人,你活下來的兄弟便有十個、姊妹便有六個。即便你是當今天下少有的良將,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難道便比旁人重上幾倍?難道,能重過儲位……皇位?”她的聲音越發如輕風縹緲,“你當好自為之。”

楚王起身,謹領母訓。

“去吧。”雲貴妃揮了揮手,“我這也沒有早飯給你吃,你自便吧。”

“是。”楚王屈膝下拜。

“這一年,辛苦母親了。”

兒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臨華殿外,雲貴妃仍然捧著那杯空了的茶,遲遲沒有放下。

直到親信女官在靜室外回稟,“陛下朝事已畢,向咱們宮裡過來了。”她才活了似的一動,忙把茶杯放下,擦了擦眼角的淚:“快,我要洗臉。”

宮女內侍們因這一句話動起來,清透的玉盆裡盛著半滿的水,幾乎毫無晃動被捧到雲貴妃麵前。

雲貴妃的手觸碰水麵,波紋頓起,水中的她好像回到了前一年,回到了她質問長子為什麼不等一等陛下聖裁的時候。

她問他,就算薑頌寧是他心中摯愛,就算他期盼了一年他們的孩子,可除了他們母子之外,難道在他心裡,朝局、名聲、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嗎?

她問他,就像六娘昨日問她:

這麼做,值嗎?

“我不在乎,阿娘。”他這麼說,“我不在乎值不值。”

那時他有幾日沒合眼,眼窩整個地凹了下去。他又才在邊關受了幾個月風吹日曬雨打,臉色既青且黑,滿麵的死氣,好像已經是個死人。

儘管如此,他說這話的語氣,也不含一絲猶疑:“一命換一命,其他都不要緊。”

“我不殺了她,就沒人給阿寧報仇了。”他說,“隻要我手慢一步,她就會被保下來,任誰都會覺得她的命貴,阿寧的命賤,父皇也會看在皇祖母的情麵上網開一麵,誰都會勸我看開些,休妻就夠了,把她送到佛堂道觀就夠了,一輩子不讓她露麵就夠了,殺幾個奴婢就夠了,‘一夜夫妻百日恩’,難道還真要為一個側妃翻天覆地……誰還會給阿寧報仇?!”

他狠狠地閉上眼睛,滿麵的厭棄,不知是對誰:“阿寧的血,隻能由她來還!”

天光漸明。

當院中鬆針全然蒙上一層金光的時候,淡桃紅繡枕上,青雀睜開了眼睛。

她先看身邊。

發現楚王已不在床帳裡,先於她起身,而她卻一無所知,安然睡到自己醒過來,她起身的動作緩了有一會,才試探著向帳外問:“殿下?”

“娘子醒了?”

帳外是碧蕊和芳蕊的聲音。青雀應了一聲。

碧蕊輕巧拉開床帳,扶她下床,芳蕊已忙向外喚人進來,一同服侍穿衣梳洗。

“殿下卯正三刻就起了,已經出去了。”碧蕊含笑說著,“現下是辰正一刻,早飯已經備好,娘子隨時能用。”

青雀許久沒睡過這麼舒服的覺了。望著照在窗紙上的陽光,她從靈台到心都一片通明。

“那等梳洗了就上早飯。”她道。

碧蕊去吩咐小丫鬟,芳蕊先在妝台上拿起了檀木梳。

可她才握起江娘子的長發梳了第一下,手中木梳便被嚴嬤嬤接了過去:“今日就由我們來服侍娘子梳頭吧。”

看李嬤嬤也來了,她忙退後,給兩位嬤嬤讓出位置。

青雀要起身問候,兩人忙請她坐好。

嚴嬤嬤一麵梳理她的長發,一麵笑道:“娘子昨日說想去拜望柳孺人,是不是先派個人過去探問?”

“多勞嬤嬤照看我了。”青雀保持謙遜的態度,望著銅鏡請教,“今日我初去,不必送拜帖嗎?”

“那就不必了!”嚴嬤嬤笑道,“一府之中,倒不用送拜帖那麼鄭重。”

李嬤嬤亦在旁道:“隻是雖然不用送拜帖,可柳孺人之上,畢竟還有李側妃。袁孺人又與李側妃同住,靜雅堂裡住著她們兩位。若娘子今日就想出去見人,還是不要忽略靜雅堂的好。”

昨夜殿下是說過,讓江娘子隨意見人,不必顧及旁人。可殿下是一府之主,自己家裡,喜歡誰、寵著誰,哪管那麼多規矩,江娘子卻畢竟還沒有名位,自然是不一樣的。

殿下既要他們儘心服侍娘子,這話便不可不說。

“嬤嬤提醒我了。”思索片時,青雀笑道,“我又是初來,身份低微,自然不能請柳孺人來看我,那便是輕慢了。”

兩個嬤嬤悄悄對視了一眼。

江娘子沒被迷花了眼,聽得進勸,可見不是淺薄人物。

“靜雅堂來人送賀禮了。”侍女在門外回,“來的是李側妃身邊的琴音。”

“琴音是李側妃的陪嫁丫鬟。”李嬤嬤忙笑說,“我去替娘子見她。”

青雀點頭,看鏡中李嬤嬤快步出了臥房,一瞬也沒有拖延。

昨日這兩位嬤嬤是儘職中帶著客氣的疏離,今日卻是儘心又添了親熱。

這番變化,自然是因為楚王。

她不能隨心去拜會想見的人,要考慮到楚王府的人情、人心,也是因為楚王。

她能像尋常的妃妾一樣活在楚王府,像個普通的人一樣感受到快樂,更是因為,她選擇了走向楚王。

應對人情世態,感受喜與怒、哀與樂、怨與恨、七情六欲,人正是這樣,才算活著。

嚴嬤嬤挽發向上,青雀適當垂首,目光正看到自己的小腹。

可若是……若她活著的時間,隻剩到這個孩子被發現那麼短,是不是,她該活得更隨性、更自在……才不負重生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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