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兩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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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這樣要緊的時刻,這微妙的不適,霍玥並不方便宣之於口。

何況青雀門外還等候著五六個楚王府的侍女,看情看勢,都容不得她挑剔一個實際上並無錯處的稱呼。

房門從內開啟,穩住不舍的神情,她緩步邁入。

室內並不淩亂。或者說,大部分東西都還安穩不動放在原處,完全不像一個將要長久離開的人在整理行裝。霍玥本該為此驚訝。可她隨即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的青雀。

那是一個她幾乎認不出來的女人。她穿著繡金的上襦,碧色裙擺間懸掛著溫潤如羊脂的美玉。她梳著不算張揚的雙刀髻,發間卻有如指肚大小的珍珠鑲嵌在赤金牡丹的花蕊上,即便沒有日光照耀,也晃得人心一瞬間發慌。她碧玉做成的銀杏葉耳墜輕晃。

那分明是青雀。眉眼五官,都與昨夜離開時一般無二。可她用綺羅珠翠穿戴裝扮起來,就好像麻雀披上翠羽的新衣,人靠衣裝,再也不是她身邊那個低眉恭順侍奉的丫鬟,而是已然成了楚王府前來做客的貴人。

……不知楚王給了她什麼名位?

青雀站起來迎接霍玥,霍玥便也忙快步走過去。

互相挽了手,霍玥又看見,青雀的左手中指和右手食指上,還分彆戴了黃玉和金絲嵌珠戒指。

“殿下待你好……”一麵打量青雀,她一麵看了看屋內兩個侍女,笑歎道,“我也就放心了。”

這明顯是要青雀支開侍女,單獨說話的意思。青雀當然領會了。可她隻當自己沒有理解,挽著霍玥坐,也用同樣感歎的語氣說:“今日一去,再不能像從前日日相見,娘子……”

即便楚王收下了她,他對康國公府的態度也未必有所好轉——看他深夜離開康國公府,霍玥現下又顯然在緊張便知道,甚至可能根本沒有改變。霍玥想支開楚王府的侍女,單獨和她說什麼,也不難猜:無非是讓她到了楚王府也彆忘了她和霍家、宋家,這兩家才是她的根本,她該多在楚王和康國公府之間轉圜,對她自己也有好處。

換在從前,霍玥說什麼,青雀就聽命去做,根本不會思索這麼多。

換在從前,即使一件事隻對霍玥有好處,對她卻有損害,她也會儘力完成。

可現在的她會想,憑什麼呢?

她甚至已經不是康國公府的人了,霍玥親手把她送給了楚王。那霍玥憑什麼還以為,她會和從前一樣,寧願損害自己,也要滿足她的要求?

兩名侍女安靜地垂首侍立,一眼也沒有向床邊多看。行李大半已經裝好,青雀也不急著趕時間,但她需要她們在這裡。

想在楚王府生存下去,首先,她不能讓楚王以為,她還心懷“舊主”,認為她自己也願意做康國公府的奸細。

這樣簡單的道理,霍玥會不明白嗎?

等不到青雀開口,霍玥心裡更添了焦急。青雀隻是低著頭,她一時也無從分辨她是不是故意裝傻,隻能自己對兩個侍女說:“我與她十幾年的情分,一時倒舍不得。煩請回避,讓我們說幾句話。”

兩個侍女便看向青雀。

這時,青雀才恍然抬頭,說:“先出去吧。”

“是。”侍女們悄然退出,卻沒有闔上房門。

青雀不動,霍玥也不好親自去關門,隻好就這樣放著。

經過這一節,她原本想說的話,也不便立刻開口,便先笑問:“怎麼收拾東西好像什麼都不拿似的,你就帶這些走?”說著,便站起來行到妝台邊,看著妝匣裡的珠玉頓了頓:“怎麼我給你的東西,一件都不帶?”

青雀今日穿用的裙釵,並不非常名貴,近似的她也給過青雀好幾件,隻是青雀從沒用過,所以今日才叫她震驚。

“便不用,你也拿上,遇到難處,換錢、賞人,都是好的。”霍玥歎道。

“娘子的心意我知道。”青雀輕聲說,“隻是不便帶去。等我走了,娘子就叫人收起來吧。”

她是沒有什麼東西,除去要帶走的兩箱之外,幾乎都是霍玥賞的。

上一世被關到田莊,霍玥什麼都沒讓她帶,她全身所有,隻有穿著的一身衣裙。

這一世便不用等了,現在就全留下的好。

從她平淡的態度裡,霍玥品出了一分“兩清”的意味。

她不敢信。她也不能信!這可是她十幾年養大的人,是她身邊最貌美的丫鬟,她好容易才把人送給楚王——

“青雀!”霍玥急步走回來,又挽上青雀的手,兩滴淚便落了下來,“你是不是——你——”

她傷心問:“你是不是……怨我?”

怨?

青雀端視著霍玥。

便不算上一世,隻這一世,她嘴上親親熱熱說“把她當妹妹”,實則隻把她當個玩意兒,先交給宋檀生孩子,又不顧她的命轉手送了楚王,竟不以為她恨她,還在問“怨不怨”?

“不怨。娘子,不怨。”

青雀抽出霍玥袖中的手帕,替她擦淚:“娘子從前如何待我,我時刻銘記,怎麼會怨。”

這話聽之不似作偽,卻沒能撫平霍玥心中的疑慮。

從昨夜青雀去見楚王開始,她就隱約察覺到,身邊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似在懼怕,待她的態度是更虔敬了,卻也少了平常隨意的親近。

難道她做錯了嗎?

可她也是沒辦法!

“你這一走,我就少了個膀臂。”坐回床邊,霍玥悲從中來,當真哭了,“家裡這麼多事,還有誰來幫我?還有誰能似你懂我的心!”

青雀低頭笑了笑。

送她去花園前,霍玥便沒想到這一節?

何況上一世,從診出有孕後,她就再沒沾手過一件家事。霍玥寧可自己忙得不吃不睡,也不願“勞累”了她,隻叫奶娘和管家做幫手,十四五年,不也過得順順利利?

“我去了,還有玉鶯和紫薇、淩霄,還有衛嬤嬤呢。”她勸道,“還有多少情願服侍娘子的人,娘子不必惦念我。”

“她們哪裡比得你!”霍玥捂住臉,嗚嗚咽咽。

青雀耐心等著,直到她收了哭聲,方歎說:“這一去,還不知到了楚王府,是什麼光景。”

對楚王府……對薑側妃,霍玥比她多了解多少?

這話終於說到霍玥心坎上。

她一麵拭淚,一麵忙低聲道:“楚王府有什麼人,我不說你也知道。如今王妃不在了,那薑側妃也早沒了,餘下不過李側妃、柳孺人、張孺人、袁孺人和兩個娘子,本都不算有寵,又聽說那件事後,楚王足有一年沒見妃妾了,你才去,她們應觀望一二,不會立刻對你如何。”

“就隻怕你一時沒了寵愛,或新王妃入府把你當眼中釘,那就難辦了!”霍玥緊緊攥住了青雀的手。

她嘴唇張張合合,說的大多是些青雀早猜到的話,還有帶著試探的,“楚王說沒說會給你什麼名位?……若隻是娘子,你就有得熬了。那薑側妃一介民女,一入府就封了孺人呢。還有袁孺人,因是王妃選進來的,也立刻就封了孺人。倒是從宮裡就侍候的薛娘子和喬娘子,無寵又沒身份,到現在還是娘子……總該有人幫你才行……”

青雀分出三分精神應付著,著重看霍玥提起薑側妃時的神色。

看著看著,她有幾分確認:

霍玥好像……不知道她與薑側妃樣貌相仿。

這倒也不奇怪。青雀回想。先王妃雖是康國公之女、宋檀的親妹妹,可她從小多在親外祖家居住,與姑祖母家永興侯府並不親近,很少往來。霍玥未成婚時,來康國公府小住,又大多隻帶玉鶯和紫薇淩霄,說她容貌過盛,恐在康國公府惹出是非。

先王妃大婚比霍玥嫁來康國公府晚一年。但霍玥成婚時,著重叮囑過她不必出來服侍。先王妃大婚前回家備嫁,霍玥又說,怕她被先王妃看中帶去王府,命她暫不外出。因此,康國公府裡,彆人不論,至少先王妃和陪嫁的人,的確是沒見過她的。

而康國公府的人,確實也沒見過薑側妃。甚至仇夫人去王府看望王妃,想訓誡薑側妃一二給王妃撐腰,薑側妃都提前得過楚王的恩典,許她不見任何外人,更不許外人強要見她。

從那次起,仇夫人便對薑側妃有了入骨之恨。

霍玥的叮嚀總算結束了。

侍女們重新入內捆束行李,霍玥便趁機拽青雀出來,讓她和玉鶯等道彆。

青雀把同伴們一一看進眼裡、記在心裡。

今日一彆……此生,隻怕再難相見了。

玉鶯和紫薇都哭得哽咽,拉著青雀的手,唯有“保重”兩個字。淩霄也幾乎說不出話。可她的目光仍不經意掃過了青雀發間的明珠。太陽升起來了,明珠蕊赤金葉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暈,晃在她額間,似乎有輕微的燙。

青雀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她笑笑,摸了摸淩霄的額角。

“彆為我擔心。”她說,“娘子應了我,會放良我的母親妹妹,你們該為我高興才是啊。”

霍玥正在想,定要讓青雀多帶著金玉錦緞,好讓她多記得這些年的恩情,便聽到這一句,不由一怔,心裡便泛起猜疑。

她難道是怕她說話不算數,才特地把這話說給所有人聽?

可青雀說完,便轉身看向了她:“娘子,我該走了。”

“恐宋二公子回來不妥。”她低聲說。

這一句話,堵住了霍玥動情的挽留。

她隻好讓人把緊急從庫房裡取出來的東西都呈上來,又一定要玉鶯幾人跟著,幫青雀把行李好生收拾齊全。

“娘子,我——”青雀立刻便要拒絕。

“霍大娘子,王府裡什麼都不缺。”一名梳半翻髻的侍女端著無暇的笑容開口,“我們娘子過去,不會缺衣少食的。”

霍玥隻好不再堅持。

四個侍女兩左兩右,分彆抬出兩個木箱。院門外還有身量不高的小內侍等候,手已經伸出來等待接過行李,並不必康國公府的人沾手。

霍玥隻能看著青雀回到粉衣綠群的侍女中去。她們重新簇擁起她,她就仿佛萬花叢中開得最豔麗的牡丹那般耀眼。

她垂首一禮,最後看了一眼玉鶯幾人,便側臉轉身,平靜離去,好像昨夜去往花園時一樣,隻是安靜地、安靜地,走上一條尋常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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