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瞬、一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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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公府為開國時高祖皇帝欽賜,尚書省工部營建,東西近五十丈,南北更足有百丈,又曆經七十餘年曆代主人精心維護修繕,府內房屋崢嶸、景象壯麗,今日又因貴客臨門格外肅穆,行走其內,人聲寂寂,唯有樹鳴風聲、腳步匆匆,便越有人生蜉蝣、滄海一粟之感。

一個奴婢的命運,也並不比樹上的一片嫩葉更牢固。

風掀動了青雀的裙擺,她的裙擺也生出了風。夫人“清修”處在府內西北角,楚王飲宴在花園東。相隔數十丈,隻要夫人那裡尚還可控,便不必擔憂貴客聽見一二聲響。但她仍然全力奔跑著。

因為,上一世她就是這樣,滿心懷著對康國公府、對霍玥真切的擔憂,拚了命跑到了花園裡。

園門自然有人守衛。兩方的人。康國公府的奴仆和楚王的親衛。親衛衣鐵甲,執長槍,槍尖寒芒似水。

從她進入視線,這些親衛就盯緊了她,眼中隻有警惕。縱有驚訝,也不過一瞬之間。唯有一人麵露異色,似是既驚又怕,忙與身旁的人附耳低語。於是那一人便有些恍然,看向她的目光也轉為了驚異。

這兩個親衛的舉動,是否同上一世一樣,青雀記不清了。

上一世,她心裡隻有儘快進入花園、見到小姐,此時根本沒有心思關注其他。所以,直到此刻,她才生出疑惑:

楚王府的親衛,為何這樣看她?與楚王盯著她,是否有所關聯——

“來者何人!”

“這是我們娘子的人。江姑娘。”康國公府的管事忙說,“娘子命她照管家事,想必是有什麼話要回了。”

霍玥從去歲春日執掌中饋,命青雀做妾前,青雀是她最信重的奴婢,府裡不算要緊的事務,許多都是放給她和玉鶯處置。因此康國公府上下奴仆,幾乎無不識得青雀。

青雀也忙垂首說:“實是突發要事,必得回給娘子,還望放行。”

楚王府的親衛點頭,單放她一人入內,還派出兩人跟隨。

那管事便忙對青雀說明:“楚王殿下和二公子在碧濤閣,娘子就在照月亭。”

匆忙對他道謝,讓他看好那幾個仆婦,青雀小心沿著熟悉的路走。

一步,兩步。

水流自東向西,蜿蜒穿過康國公府花園。花園之東,沿南岸是一帶翠嶂,碧濤閣矗立半山。沿北岸便是草木葳蕤,照月亭正在水邊。

從半山向下望,照月亭一覽無餘。

霍玥緊張又無聊地坐在亭邊,時不時向上望一望,又不敢看得太明顯。

約定請楚王午初到府,本想先請用午膳,再見機行事。誰知楚王未初三刻才到,足晚了近一個半時辰!

這說早不早、說晚不又晚,實在尷尬。

楚王一言不發,那些親衛也一字不吐,二郎連楚王是否用過飯都不曾問出,隻好請人先進花園。

哪知才從照月亭走到碧濤閣,楚王便向親衛要了酒,自己開始喝了!

幸好家裡預備得齊全。她和二郎忙叫人上菜上酒,二郎陪侍,她先避下來。

活了二十年,她哪裡受過這般委屈,賠笑賠話……便是從前入宮,連陛下、娘娘們,都不曾對她作色呢!

二郎還在上麵,隻怕更要忍氣。也不知今日能有個什麼結果。

霍玥正悶著,忽聽有鐵甲鏗鏘聲,忙回身向後。

已有人趕來,小聲回說:“是青雀要見娘子!”

“出什麼事兒了!”她忙輕聲問。

照月亭與碧濤閣相去不過數丈,楚王耳聰目明,這裡聲音稍大些,他必能聽見。

“娘子!”青雀和上一世一樣快步進來,俯身在霍玥耳旁回道,“夫人知道楚王來了,要出來,奴婢們攔不住。”

“偏是這時候要——”霍玥一個“鬨”字隻說出一半,“我去看看!”

青雀退開一步,等霍玥整理衣襟。

在這短暫的幾個呼吸間,她向上望了一瞬。

是他。

是他。

暗紫衣、寒冰麵,身如峭壁,臉蒼白得像一抹雪。可隻需看到他一眼,誰也不會以為他是孱弱無力的無能之輩。他目光像尖刀,帶著迸出的火星,目不轉睛瞄準了她,甚至,在走上前、靠近她。

縱然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眼神,可真到了這一刻,青雀仍然驚覺自己不能承受。

不必計劃好的“和上次一樣,看一眼就迅速低下頭”,她的身體已讓自己垂首、退後,再退後,跟在霍玥身後離開。

楚王停止了向前。

定定看了片刻藕衣女子的背影,他神色轉為玩味。

宋檀在袖中握緊了手。

楚王為什麼那樣看著青雀?難道他愛上了青雀的容色?是,青雀之容世間難尋,可她已經是他的女人!楚王既然對她有興趣,為什麼不問一問!

隻要他問一句那是誰,他就能說,那是他妻子的陪嫁侍女、已是他的侍妾!

說到底——

看著楚王無言轉身,斜倚欄杆,晃起手中酒壺,宋檀一腔怒氣無處發作,隻能咬牙埋怨青雀:

說到底,究竟有什麼要緊的事,讓青雀非要自己過來?

她便不能隨意派個人來?非要讓自己在外人麵前露臉?!

……

“幸好你有決斷,知道來找我。”霍玥急匆匆趕向西北角,一麵後怕,“夫人深恨那一位……真叫他們見了麵——哪怕沒見麵,隻鬨到親衛眼前,家裡罪名就要再加一重了。太後娘娘留下多少情分夠用的!”

青雀並不答言,隻扶著霍玥趕過去。

她身體好,霍玥的更不差。兩人把餘下仆婦丫鬟們落在身後幾丈,先趕到附近,便聽見一聲抽刀聲,跟著便是夫人顫抖的怒叱:“真不要命,便接著攔!”

“快去讓人請父親回來!”霍玥氣道,“還有,派人去公主府,無論如何也得把大嫂給找回來!”

說完,她便衝出去,當頭跪在婆母麵前:“母親!母親三思,使不得啊!”

……

一陣人仰馬翻。

雙拳難敵四手。康國公夫人雖手握利刃,終究沒有砍向兒媳。

霍玥寸步不讓,聲淚俱下,奴仆們也跪的跪、求的求、勸的勸,把甬路堵得水泄不通。

康國公先趕回來,一把奪了妻子手裡的刀。

孫時悅緊隨在後,卻隻站在人群之外。

“你這行伍裡的本事,自小的功夫,彆處用不好,倒隻好用在我身上。”夫人看著刀,又移向康國公,冷笑。

“仇氏!”康國公滿麵紅漲,粗喘著憤怒道,“二娘已經去了,咱們就剩二郎這一個孩子,你還不叫他好過!你還不為他想想,他有今天不容易?你還要……害了他!”

“我害了他?”仇夫人不可置信,“我不叫他好過??”

她直逼向康國公,毫不畏懼方才還在自己手裡那把刀:“我這一輩子,隻養下四個孩子,大娘便不提,大郎難道不是你害了的,你怎麼好意思說!”

康國公一滯:“這是在說二娘,你提大郎做什麼?”

一年不見,老妻鬢發全白,聲音嘶啞,一身緇衣,通體無飾,仿佛變了個人,讓他不免生出膽怯。

可話還是要說清:“若不是你鼓動唆使,她哪裡來的膽子趁楚王巡邊——聖人留了你一命,你還……”

“若非你獨斷專行固執己見,十一年前,你何至於敗?大郎又怎麼會死?你又何至於身上寸職皆無?”仇夫人根本不聽他指責,聲聲質問,“若非你在聖人麵前沒了臉麵,不能替她做主,二娘有聖旨賜婚,又怎麼會在王府日夜不安,生怕被一個鄉下毛丫頭取代!”

公婆的爭吵,霍玥不便多聽,隻能緩步走遠。

孫時悅卻仍在一旁觀賞。

她眼中冷漠,麵無表情看著這對夫妻互相推脫兒女的死,無意避讓。

康國公看見了她,仇夫人也看見了她。

康國公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隻拽住了自己的夫人,把人向院內“請”:“在這吵吵嚷嚷,是想叫一家子都看笑話嗎!還嫌不夠丟人!”

婆母的事得以解決,花園那裡又不便再回去,霍玥便索性回了自己院子。

青雀發著抖。霍玥也發現了她在發抖。她心裡仍還煩亂著,因青雀究竟有一功,便耐住性子問:“你嚇著了?”

青雀點頭,又搖頭。

“母親那沒事了。本也不會怎麼著。她難道還能砍了我嗎。又沒真瘋。”霍玥扶住額角想,“那就是楚王的親衛?那兩個人跟著你一個,是怪嚇人的,怪不得你跑那麼快……”

說著,她突地想起來:“怎麼好像咱們走的時候,楚王在看——”

青雀又一抖。

霍玥狐疑地坐正了。

她端詳著青雀,又翻找著那一刻的記憶,心中忽有意動。

這念頭一起,再看青雀,她便有些不自在了,十分柔聲道:“罷了。你替我看了這一下午,也怪累的,去歇著吧。”

“嗯。多謝娘子。”青雀哽咽一聲,又收獲了霍玥好一番溫言。

她低下頭,跨出房門,隻看著自己足尖,回到後院,緊閉房門。

成功一半了。一手倚住門邊,她輕喘著想。

接下來,隻需等到傍晚。

上一世的今天,她懷揣滿腹驚懼回房,終究沒能心安。捱到酉時,她根本吃不下飯,又走出屋子,想找小姐說一說心裡的害怕,想聽小姐再保證一句:楚王不會動她。

可她才走過月洞門,宋檀就步履如飛地回來了。她不願和宋檀碰麵,就在廊下躲了一躲。

她就聽見宋檀對霍玥說:“楚王真是……豈有此理!”

他在屋裡踱著急步:“我說什麼,他都不應!一張嘴就是喝,喝喝喝喝喝!喝夠了,還就在那躺下了!這叫個什麼事?你說,這是請的什麼客?他既一點兒不想與咱們修好,又是為什麼來呢!就為了羞辱你我?我是趕著叫人送枕褥去了,愛用不用!”

“還有青雀!”他又問霍玥,“天大的事,派誰去不成,非要她自己去?母親鬨起來,她叫人傳個話不是一樣!”

霍玥便說:“你有氣,朝我發什麼!”

她說:“這是大事,青雀不得來麼?”

旋即,她稍稍放低了聲音:“我看,楚王好像格外注意青雀……你也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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