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往事的回憶占去了青雀全部心神。她驚恐著、也明悟著,便沒聽見霍玥幾次喚她,也沒看見霍玥皺眉又鬆開、疑惑又恍然,皺著臉思索片刻,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笑容來。
“青雀——”她把青雀搖晃起來,笑著說,“我知道了,你是怕楚王!誒,快彆怕,他又不吃人!”
“雖說他手段是狠了些——”霍玥斟酌著言語,“可那……也算事出有因。你是康國公府的人,又不是他的妻妾奴婢,就算他是皇子親王,來咱們家裡,也沒個平白無故就喊打喊殺的。你又不得罪他!”
我的確不是楚王的妻妾奴婢。現在。
青雀直愣愣看向霍玥。
但很快,你和宋檀,就會想讓我變成楚王的奴婢,想讓我,用身體“服侍”他。
他不知究竟吃不吃人。
但你們……會吃我。
在霍玥的目光轉為疑惑前,青雀霍地垂眸:“小姐……”她聲音抖得太厲害,不得不平息了片刻,才又開口:“我隻是,一時又驚著了。明日貴客上門,要預備的多著,娘子快去忙吧,不必管我。明日——等我一會兒緩過來,下午、下午就去替娘子分憂!”
“好青雀!”霍玥不禁說,“今兒不必你了,你快歇著。本來就沒大好。倒是明日忙,少不得你替我各處照看呢!”
“是。”青雀起身送她,低眉順目,“娘子放心。”
霍玥雖聽進去了奶娘的勸,又有楚王要來做客這樣一件大事提著,但來青雀房裡之前,她心裡並沒真正消氣,隻是覺得自己該來。
可進了門,先看見青雀一個人哭得腸斷神傷,又見她仍是這樣乖順懂事、體貼人心,並不因宋檀昨夜的優待而忘了身份,也不近她今早的冷臉而心懷怨懟,她心中的不滿便儘皆消了,還認青雀做親近的人。
兩人攜手出去,在門邊你看我、我看你有一瞬。
拍了拍青雀的手,霍玥懷著些感慨走了。
青雀站在樹蔭下目送。
直到跟隨霍玥同來的丫鬟仆婦都轉過了月洞門,她才扶住樹乾和廊柱,緩步回房。
一進門,她先看見的還是那疊紙。她便慶幸霍玥興頭地過來,滿心都是楚王,沒在意她桌上這疊可疑又淩亂的紙頁。
楚王。
她知道他。當然知道。大周誰人不知楚王殿下。他是聖人的第六個兒子,貴妃之子,十七歲大破東夏,封親王、開府,次年聖人賜婚,娶妻康國公之女——即宋檀的親妹妹。兩年前,他禮聘民間女子薑氏入府,先封孺人,不過三個月,又請封了側妃。一年前,正當新年,薑側妃難產離世,經查,是楚王妃和康國公夫人所害。
於是……楚王殺了王妃,和王妃才生下的兒子。用王妃殺薑側妃同樣的方法。
康國公府做夢都想修複這段關係。去歲,不必宮中下旨降罪,康國公便主動把夫人送進了佛堂。
但這一年,楚王縱酒無度、遠離政事,連聖人想見親子一麵都不容易,何況僅為先太後娘家的康國公府。
明日機會難得,或許是絕無僅有,宋檀和霍玥當然要全力招待好楚王。他們還想爭爵位,更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所以——青雀握皺了手中宣紙。
所以,一個奴婢丫鬟,一個才收房還沒名分的侍妾,在這樣的大事麵前,又算得了什麼。
所以,他們才會想把她當一件禮物送給楚王……即便沒用,不過損失一個丫頭——或許都談不上什麼“損失”。
所以、所以……
雙手捂住小腹,青雀俯下身。
她輕輕倒在床上,回想重活的兩日一夜,回想上一世的三十四年。
絕處逢生嗎?
不、不……那也未必是一條生路。
隻是——寒冬的風雪又纏繞上她,青雀聽見自己牙齒碰撞的聲音——哪怕怎麼走都是死,至少她掙紮過了!
至少,她不要和上一世一樣的死法!!
青春婦人,孤枕涼衾,深夜沉沉,文人墨客總會借這些抒發心內寂寞。可守寡了十一年,康國公府的長媳孫時悅早已習慣了獨自入眠的夜晚。其實,她連丈夫的樣貌都記不大清了。
那畢竟隻是短暫的四年婚姻。她十七嫁過來,先生下女兒,後來又懷了男胎。有孕不到七個月,那人就戰死了。她受了場驚嚇早產,兒子到底沒有留住。
“是他宋家不仁,”倚在金線湘繡魏紫軟枕上,孫時悅未染的指甲輕碰,“是他宋家對不住我。”
夜如濃墨,不見星月。空中烏雲密布,地麵寒風吹拂。在這驟雨將來的春夜,女兒已經熟睡,她披一件閃紫蜀錦團花襖,斜倚窗邊,看鎏金香爐裡燃起嫋嫋的煙氣,散入一室冷寂。
在她身邊伴著的是年齡相仿的蘇氏。蘇氏並未成婚,卻已自挽了發髻,在孫時悅對麵安坐。
聽娘子這一言,她麵色未改,隻輕輕放下手中書卷,笑道:“我看,不必擔憂,二房明日掀不起風浪。”
明日宴請楚王,整座國公府直到二更才靜下來,鬨得人心慌,才叫勾起了娘子的煩惱。
“那畢竟是六郎——六殿下。”孫時悅笑了聲,“殺了他的心肝兒,還想與他和睦往來,不如做夢來得快些。”
“但萬事誰說得準。”旋即,她又有些猶豫。
蘇氏不再出言,隻默默看著娘子,也不再翻看書頁。孫時悅手邊也有一本書。但她手覆在書封上,隻用素淨的指尖把書角彎了又彎,半晌,才歎出一句:“若他還在……”
“若大公子還在,”蘇氏接言,“娘子也不會在彆人嘴裡得知這樣的要事了。”
“是啊。”孫時悅低低應了一聲。
沒了丈夫,其他還不算要緊,隻這一件,叫她十一年都心裡不平。
若他還在,不管有沒有用,今日請下楚王的便該是他,明日招待楚王的,更該是他們。
若他還在,這康國公府的中饋,婆母掌不了,當然要她來接管。
若他還在……不,隻要她的兒子還在,這康國公府的爵位,康國公夫人的尊榮,自然會屬於她,而不是霍玥與宋檀。
“要麼,就守好二郎,寧願沒兒子呢,也一輩子不叫他有彆的女人。”孫時悅突地嗤笑,“要鐵了心和我爭,一個丫鬟算什麼,撒手給他個,還怕明年抱不上兒子嗎?”
“我今兒聽了一樁新鮮事,想來你也知道了。”她笑對蘇氏說,“二郎昨晚竟宿在江氏房裡了。我說呢,她怎麼又沒跟著來請安。”
她又笑道:“可憐我這二弟妹,既要這個,又要那個,什麼都舍不得,竟做出這些笑話來:讓自小的丫頭做妾,又不願意丈夫留宿,就掩耳盜鈴,索性不給人家換屋子!可防這個有什麼用?這才幾天呐,二郎就睡在那了。這若成了習慣,她怕不要哭的?”
“是。”蘇氏笑道,“我還聽見說,好像二娘子對江姑娘甩了冷臉,過後又去哄人了?”
“哈?”孫時悅真覺得有些趣味了,“他們倒玩兒得有意思!”
天已三更,終需一眠。
雖有滿腹心事,但伴著雨聲,孫時悅一夜睡得還算安穩。
次日起來,雨尚未停。
這並非出不得門的大雨,康國公府的兩個兒媳仍要卯時給婆母請安。今日又是休沐,宋檀也在。孫時悅仍在平常的時辰出門,隻是路上難免行得慢了些。到西北角時,看見二房夫妻已等在那裡,小夫妻倆肩並著肩轉身,好像方才在說什麼私語。
而他們的半個妾,江氏,穿著淡藕綢襖、雪灰裙子,獨自撐著一柄素色油傘,站得離她主子有些距離,在雨裡越顯灰撲撲的,隻有那一張垂著的臉,雖隻露出半邊,卻仍有動人心魄的美。
孫時悅喜歡美人,尤其是與她沒有利害關係的美人。江青雀是美。可她隻是丫頭時還罷,現在她是幫宋檀霍玥生兒子、與她搶爵位的侍妾,她再看她,便沒有以前那般好心情了。
婆母照舊是不能見人的,他們不過在院門外行個禮。
想到今日府裡會有的熱鬨,孫時悅越覺沒意思,直起身握住女兒就要走。
“大嫂!”霍玥慌忙喚出一聲,“請留步——”
“留什麼步?”孫時悅回身挑眉,“有什麼好說的?”
“這會兒又想起我有用處了?”她毫不遮掩不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六殿下雖有個表姐弟的名頭,到底隔著幾層,關係早遠了,並不比你們近,我們也不大有來往。再從出了那樁事兒,連我娘都不敢去觸黴頭,何況我!若要指著我和你們一起招待人,那更不能了。我孀居之人,連家宅內的事都不敢伸手,何況招待貴客這樣大禮。”
霍玥麵上紅了又白,正待忍氣再求一求,孫時悅留下一句,“宴請親王,還是交給二郎這樣活著的青年才俊吧”,直接就走了。
霍玥氣得目瞪口呆,連連跺腳。
宋檀忙從後麵扶住她,低聲勸道:“大嫂不應就不應,本也沒指望她。她心裡有氣,也難怪——”
“隻她心裡有氣、她有難處,我就沒有!”霍玥沒忍住高聲,“這事辦成了,難道她沒好處?她又想著爵位,又不出力,她就願意以後做了當家夫人,外頭還有一個開罪死了的親王嗎!她還咒你死呢——”
“小聲些……小聲!”宋檀急得捂住她的嘴。
“你放開我!”甩開他的手,霍玥也不等打傘的丫頭,扭頭就走。
看一眼母親的院子,宋檀跌足長歎,也隻能忙在妻子身後追上去:“玥兒,你先彆急——”
青雀當然也跟了上去。
她沒有提醒宋檀霍玥,他們吵鬨的聲音太大,確實驚擾了在佛堂裡靜修的夫人。
雨聲打著傘,木屐濺濕了裙擺。同樣的景象,“十五年前”,她當然已經經曆過一次,連孫大娘子和霍玥的爭吵,都幾乎一字不差,霍玥與宋檀的爭執,當然也與上次一般無二。
所以,她能確定“將來”。一天之內的“將來”。
隻要她的行動也與上次毫無二致,那這次,楚王也會同樣找到她、看向她、盯住她……目不轉睛。
她需要楚王看到她。
……
纏綿了一夜的雨,終究還是在正午之前停了。宋檀約定請楚王到府的時辰,正是午初。
霍玥著實鬆了口氣:雖說雨裡也能待客,或許還彆有一番意趣,隻是天陰沉著到底不美,不如晴天的好。
但,直到未初三刻,替霍玥守在後宅的青雀才見人送來消息:“楚王殿下到了!二公子和娘子已經把人請進來了!”
一時,又有人來專對她說:“公子和娘子已把人請進了照月亭。娘子說,讓姑娘緊盯著家裡,有什麼事,姑娘能處置的就辦了,若著實有大事不能辦的,姑娘也知道分寸。”
“去回給娘子,說:我都記著的,請娘子安心。”
青雀一如上次一般回話,字句無錯。
傳話的人走了,走在花瓣飄落的甬路上。路還有些濕,花瓣便也滾上了泥,青雀站起來,叫小丫頭掃淨石板。
她想護住小腹,又忙握緊手低頭,看自己身上衣裙正是上一世同一天穿過的,一件不差。
時辰快到了。
青雀坐不下去。幸好,留在後院的人不多,熟悉她的奶娘和大丫鬟全在霍玥身邊侍奉,餘下幾個丫鬟仆婦自己也不安著,隻會以為她是放心不下筵席上,所以才焦急。
微風輕搖,樹蔭轉動,日漸向西。
分明昨夜已將樁樁件件思索得清晰無比,她該怎麼做、怎麼說、怎麼行。可真看到預料中驚慌跑來的幾個仆婦,她的心還是驟然提到了喉嚨口。她想逃。她想自欺欺人。她想至少再安然過上幾年掩耳盜鈴的日子,而不是今夜就被當做一盤佳肴送到楚王刀邊,等待被享用,或是被丟棄,或是,死。
但她終究沒有逃。
她就站在原處,看幾個仆婦慌亂說著:“夫人知道楚王殿下來了!夫人要出去,沒人敢放,可也沒人真敢死命攔!”
康國公為楚王表叔、前嶽父,不便對楚王卑躬屈膝,更不能端著長輩的架子,早躲了出去。
孫大娘子也在早飯後出了門,不在府裡。
夫人雖被禁足佛堂,可她仍是一家主母,幾個奴婢如何能攔。
“這事,必得回給娘子了。”青雀看向院子裡所有的人。
箭在弦上。
落子無悔。
這是她自己找出的路。
“我這就去,你們跟我走。”她提起裙擺,“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