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那時候你也沒回來,刺刺本來就心情不佳,假如又讓她去見婁千杉,看見這種事,定心裡難過。婁千杉那個人嘛——反正我是看不透。我也不知她到底怎麼想的,也不知無意在她心裡到底算個什麼。我本來想事先提醒她彆亂說話,可轉念一想她這個人言而無信,就算當麵答應了,到時候還是說些風涼話出來,這種事常有,刺刺又不可能對個大肚子動手,去了白白受氣。”沈鳳鳴說著,“眼下你在了,這事怎麼辦你定奪吧——要不拖一陣,再過幾個月婁千杉總也該生完孩子了,那時候你陪著刺刺去。或是,乾脆就彆見了,見了又怎樣——不值當。”夏君黎還記得去年十月的時候與婁千杉同席過所謂“歸寧宴”。那時他同意設此宴席有一多半是因宋然一直提到想要個機緣替宋客、婁千杉平息了同秋葵的舊日恩怨,他私心裡也盼此宴能令沈鳳鳴同宋然從後和睦而處,倒是並不關心婁千杉本身。可刺刺是在乎的吧。他在心裡說。那次“歸寧宴”,刺刺不在——假若她在,她一定不允他去——她一定在那時候就想給無意討個公道。他和沈鳳鳴一樣,深知——婁千杉這樣一個女子,在她身上耗費氣力論什麼是非“不值當”。可若刺刺就是一意想去呢?“我過幾日陪她去。”他想了想道,“何必要再等幾個月,委屈了刺刺的心思,去迎候著彆人?難堪的該是婁千杉,難不成——反是刺刺的錯處?”“這不是婁千杉麵皮厚,刺刺麵皮薄麼。”沈鳳鳴道,“隨你。反正婁千杉怕你,刺刺不吃虧就行。”另有一件是夏欽、夏珀父子兩個——算是夏君黎的堂親,卻亦是萬夕陽橫死的罪魁、夏琛重傷的幫凶——自臘月之後就下落不明。東水盟的種種惡行固已鑿鑿,食月從中亦脫不了乾係,但若能找到這兩人問明去年江南武林之會前的諸般密謀,或許更能揭開曲重生行事的一些蛛絲馬跡。而夏欽甚至還膽大妄為到擅自替代夏家莊在那所謂的江南正道武林之盟約上署字,這事夏錚沒提,也許是顧及了堂兄弟的情誼,可沈鳳鳴覺得,必不能就此算了。兩人重新用黑玉扳指比對了當初將阿角等騙往閩水一帶刺殺夏錚的偽製“黑竹令”,試著複寫那模仿了夏君黎筆跡的手書落款,又看了沈鳳鳴收集的每個人寫下的“夏錚”二字與這假令上的對照。其間叫來了前往當地挖出過眾人屍體的溫蒙等人詳問,又將瞿安等彼時有過可疑舉動之人一一羅列,與已所知的那個“神秘人”諸時行跡仔細拚湊。這許多無辜丟失的性命,這許多萬難想象巧合,即使現在還未必能一目了然背後的因果,但終不可能始終尋不出那真凶絲毫疏漏。到了中午,夏君黎將這兩日順手記下的錄紙傫起,竟有數遝之多。其實不必記錄他也儘數記得——但錄於紙墨,有些事情便更不必用語言解釋。比如,記下的時日地點中很容易能看出戎機之死與單疾泉之死極為接近,內中或有關聯——他若將這遝記錄交給刺刺和單一衡翻看,或竟能更摸索出有用的線索。兩個人在午後去了一趟屏風山,朱雀墓前。沈鳳鳴是來道彆,夏君黎……該是來問好。遲春的山坡繁花如錦,宛似朱雀曾喜歡的鮮豔衣袍,隻有“逐血”被掘走之處泥土依舊冷漠漠地鬆軟著,沒有種子在這裡發芽。離去的這許久沒有“逐血”陪伴,夏君黎已經不習慣隨身攜劍了。他不喜歡不祥的“伶仃”,亦把“逐血”留在內城屋中,等待著有一天能尋到它劍鞘的下落——或也便能尋到一切的罪魁——然後再一次將它送來這裡陪伴他的師父長眠。“上一次來這裡,我發誓要給你報仇,”他喃喃地道,“你說過拓跋孤輸定了——他是輸了,可我覺得我也沒贏。我總還是……變不成你最想要的那樣子。”沈鳳鳴在他旁邊,沒有出聲。以他所見,與其說朱雀想把夏君黎變成他想要的樣子,倒不如說,他本來就是在夏君黎身上找那個以前的自己。他當然也並不知道以前的朱雀是個什麼樣子,不是十年前,二十年前,而是更久——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他隻是覺得,若非朱雀投射於“明鏡訣”裡的正是那個曾與夏君黎如此相似的自己,後者又如何輕易共鳴了這密訣中常人難望項背的艱深?四十年,一個人可以變得再不似過去,那個少年時的自己,除了他自己,已沒有人記得了。夏君黎或許曾試過變成朱雀那樣——可是這世上本就沒有誰會完全變成誰,所謂年少時的影,所謂一瞬時的共鳴,或許原就是錯覺。久識人間如朱雀,不可能不懂得這個道理,而夏君黎也終究變回了夏君黎自己,裝不成彆人。其實,比起真將夏君黎逼成另一個自己,朱雀也許更想從他身上看見,那個也曾年輕過的自己如果在某個岔路作了另一個選擇,最終能成為什麼樣子。無所謂好或是壞,他隻是想試著在另一個人身上找找自己失去的東西——失去的可能,才將他讓進了自己的世界。——算了,猜這些做什麼呢,反正他終於還是沒能看到最後。“我明日得走了。”他開口說道,“你——千頭萬緒,準備先做什麼?”“你走你的,”夏君黎將手擱在他肩上,“走了就彆想這裡的事,不是說心放空才能想明白怎麼治好秋葵,你最好是把以前的秋葵給帶回來,彆的我就不指望你太多。”“行,過河拆橋。”沈鳳鳴攤了攤手,“我什麼都告訴你了,就用不上我了是麼?”“你隻將來,彆忘了來接走你的黑竹。”夏君黎道,“當初可是說好的。”沈鳳鳴回頭,凝神看他。他看起來淡淡然,顯然不是說笑。夏君黎卻又突然笑了:“所以千萬彆不回來了。”沈鳳鳴沒有遲疑。“會回來的。”他回答。-----------------臨走之前,沈鳳鳴同秋葵去邵府看了看依依。邵宣也“喜得貴子”,這兩日正可謂賓客盈門,邵夫人當然隻能整日介躺在床上,妝得像個月子裡的產婦。雖說邵宣也在官場沒幾個要好朋友,但畢竟是距離天子頗近的要職,這內城風雲混沌之際,人人看不清方向,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輕易不將誰放在眼裡。張庭沒能上位,邵宣也雖然沒有任何變化,卻莫名就變得受歡迎起來,但凡有個點頭之交都帶著家眷上門賀喜,官階高的不親至總也要派親信送禮示好,依邵夫人私下裡說法,小重逢出生才三日,已經給了這邵府從沒遇過的排場。依依躲在廂房之中,拉了秋葵的手說了許久的話,外麵客人走了兩三撥,邵家大姑娘來催促,說再不出去又來新客人了,才不得不道彆了。風慶愷、賀攖已經提早啟程回嶽州,大概——確實沒人願意同燕爾新婚的夫婦一道上路。夏君黎送走沈鳳鳴與秋葵——這已是幾日間第二次在城外送彆,他心中不免還是有些唏噓彆意,但很快還是振作了些,將刺刺同一衡安頓回內城裡,便返去了城外的黑竹總舵——厚土之堂。厚土堂的機關大陣“無窮”還未最後合攏並弦,一直等著他校準了全部方位後才可再次動手,他知此事頗為複雜費時,此前拖得甚久,不可再等,是以第一件事先著手於此。他提早知會了歐陽信,讓他帶幾人花了大半日檢查記錄了下鏽蝕的部分——既未完工,自然有因不曾封口澆築受雨水潮侵的關節鎖扣,或是外露磨損之物件。他自己則重新繪了個總樞布置的粗略圖,亦交給歐陽信,以作他估量排整人手之用,如此,待過些日子得空逐步作出精細圖繪,便可動工了。完成這些後,他在次日一早動身回城。今日——他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立夏方至,天日愈暖,這時辰的臨安已是熙鬨非凡。沿街的鋪子儘數早早開門,每間茶莊食肆都有人在門口招徠生意,往裡一看說書唱戲的都已勃勃開腔,有些台下甚至都已坐滿了。夏君黎沒有理會那些殷勤攬客的招呼,轉入下一條街。這一條街同樣熱鬨,隻是沒有那不絕的吆喝歡呼之聲,一列連排過去是糟薑鋪、蜜餞鋪、甜水鋪、藥鋪、香粉鋪、繡莊——然後是一株樟樹——樟樹再過去,才是夏君黎要去的地方。夏君黎此前就知道這裡有一家兵刃鋪子,隻是並未進去過。他繞過樟樹,隻見這鋪子比起適才那一排門麵顯是更大些,一目可見裡頭一麵擺設了不少兵器,而另一麵竟與隔壁打鐵鋪子連通,想來是一個東家,至少是聯手生意。比起彆家,兵刃鋪子的客人沒那麼常見,夥計正自勤快地在架子邊擦拭,倒是個主家模樣的見有人走進,從裡頭迎了出來。“這位俠士想……”那主家口中才來得及說出幾個字,忽然便瞪著他戛住了。夏君黎也不無意外。這迎出來的主家看著是個魁梧明快的少年——不是彆人,恰是那位曾照過一麵的衛家二公子衛楓。那照過的一麵可不大友睦——衛楓突然發難卻被夏君黎的護身之息傷了神識,雖後來各回各家,互不追究,彼此卻也絕不是留的好印象。衛楓不無謹慎地盯住夏君黎,猜測他今日此來的目的,一時忘了該把話說下去。雖然麵前的夏君黎看起來和那晚沒有一點相似,仿佛沒有一絲危險,可衛楓領教過他能如何瞬時單以殺意就令人窒息,他不敢抱有一絲輕信與幻想。夏君黎先開口:“這鋪子是你的?”他確實沒想到,不過現在想來也確實再合理不過——沈鳳鳴和夏錚都同他提到過衛家兄妹,那晚動手的衛家老二衛楓年紀輕輕,已接手了“無雙衛”好幾樣生意,兵器鋪子,正是衛家的老行當。臨安東片生意儘為孫家把持,但此處尚不算城東,這等有頭有麵的店鋪,當然大有可能正是衛家的產業。衛楓聽他這般問,不似特為來找碴尋仇,心下稍許放平。“是啊,”他的語氣可聽不出一絲緊張害怕,“替家裡看著。”一頓,“君黎公子——今日來是想打兵刃?”“嗯,要兩柄長劍,若有現成的最好,省得等了。”夏君黎向此地擺出的十數件看去,但那似乎都是些奇兵怪刃,反沒有普通的刀劍,大概與這衛楓偶發奇想的性子有關——他想起沈鳳鳴也說過,上回見這衛楓的兵刃竟是把墨色鐵尺。“現成的劍我裡頭是有不少,不過——都是極普通的貨色,平日裡供給各家各門讓那些初習武藝的弟子耍練用的,恐怕君黎公子看不上眼。”“要普通的便好。”夏君黎卻道,“隻是我要兩柄,要一樣的形狀、長短、薄厚,最好是一爐出來的,用料和火候也相似。”衛楓“咦”了一聲,不知他要做什麼用。他不免瞥了一眼他的手——夏君黎今日是攜了個包裹在手裡,看那樣子好像正是裝有彆的兵刃,想來這兩柄劍他卻不是準備自用的,或許是想試刃?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真拿最普通的長劍出來多少有點看不起夏君黎了。“我給你去找找。”他說著,顧自鑽到後頭去了。店夥計此時正擦到那幾件奇兵怪刃,夏君黎便站在一旁看。這裡頭看起來最猙獰的是把鉤子,鉤身並不很彎,隻是微微斜過,但最頂端那一小段陡然倒轉的尖刺彎挑,卻著實讓人看著就覺得疼。這東西看起來像是習慣了拿刀的人稍許改造了用的。夏君黎剛這般想,衛楓已經出來了。兵刃鋪子裡找兩柄稍好一些的劍還是不難——他沒好意思拿最低劣普通的那種,交給夏君黎的兩把雖然仍稱不上名劍良器,總也稍微耐用些。“實在是——能找到一模一樣的,就隻有這種了。真要再好的劍,大多是孤品,沒有成雙成對的。你看看合宜不,合宜的話,我再給你拿兩個劍鞘?”夏君黎提起兩劍看了一看,並無不妥,原本想說,不用劍鞘了,可轉念拿著兩柄無鞘利兵在街上行走未免不大像樣,便道:“好,多謝。”衛楓又返去給他拿了兩個鞘。夏君黎便問計銀錢,衛楓揮揮手:“不要了,就當交個朋友。”他這話說得可是坦坦蕩蕩,堂堂正正,其實心內卻實在發虛。和夏君黎這樣的人“交個朋友”——這哪是用兩柄破劍就能交得下來的,敢說出口實在已算是莫大的勇氣。夏君黎微微一怔,隨即笑道:“你開門做生意,隨隨便便的就不要錢,怎麼做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