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你這消息不對。”單疾泉含了幾分笑,仿佛還是尋日裡在她麵前並無正經的模樣,“不是教主叫我去,是我自己要去的——你又道聽途說了些什麼?”
“那你是不是去見君黎!”顧笑夢卻已顧不得什麼,“不管是你自己要求的,還是他叫你去——我在關秀那聽說君黎派人送來戰書,回來見你不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樣的事一定是你,無論怎樣最後一定隻會是你!”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冷風吹過,反似吹起她目中微泫瀅然。單疾泉麵上笑意攏去,凝目注視著她。“那不正是你心中所願。”
顧笑夢仰頭看他,目中有一分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笑夢,”單疾泉伸手撫了撫她眼角,“我一直想問問你,在你心裡,我與君黎,誰更重?”
“當然是你。”
“是麼。”單疾泉笑,“也就是說,在我與他之間,你選我。”
“當然是選你。”顧笑夢看著他,似乎迷惑於他問出這樣的問題。二十年來,從來隻有她耍脾氣時才會問出這種問題來,而即便是她自己,也明白這樣的問題其實並無意義。
“可你知不知道,”單疾泉輕撫她的臉,仿若撫著一件即將失去的珍寶,“那天你定要放他走的時候,你就已經選了他了……”
顧笑夢怔住:“那天……”她仿佛重新憶起了那天的一切事情,猛然推開單疾泉的手,“那天是你欺騙他在先,不是麼?他沒有做錯什麼,是你先暗算了他的,不是麼?”
“也許……我是錯了。”單疾泉沒有辯解,隻是不轉睛地看著她,“所以現在,也隻有我……去了結這一切,對不對?”
“你……”顧笑夢隻覺得他的語氣很是不對,猶豫道,“那你……你也不能一個人去見他……”
“我隻能一個人去。”
“刺刺呢?你不準備帶上刺刺?”顧笑夢驚訝萬分,“如果刺刺在,君黎一定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連你也認為……”單疾泉苦笑,“……我是要將刺刺用作與他談判之籌碼?”
“我……”顧笑夢遲疑了下,“我隻是覺得……”
“你隻是覺得我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是不是?”
顧笑夢咬了咬唇:“我隻是覺得,君黎他……他再怎麼恨我們,卻不會傷害刺刺。我沒有說將刺刺當籌碼,隻是你帶她一起去,她隻要在場,你就能安全。”
“我將事情瞞了刺刺這麼久,你覺得,我是為了把她帶到君黎麵前,讓她知道這一切麼?”單疾泉微笑搖搖頭,“這世上的父親——哪怕是像我這樣不擇手段的父親——也會希望是自己在保護女兒,而不是躲在女兒的背後,被她保護。”
“那我陪著你去!”顧笑夢雙目微紅,“至少——我絕不容君黎傷害你。”
“你啊,你這是何苦。”單疾泉隻是搖頭,“放心,我有自己的計劃。出趟門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你留在這,這兩天——要是願意,就替我陪刺刺和一飛練練武,等我回來。”
“你還打算繼續瞞著刺刺嗎?能瞞多久?”顧笑夢抓住他的手,“這次鬨得這麼大,她遲早也會聽到風聲的。”
“如果瞞不住,就告訴她一部分真相。”單疾泉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我都想好了,過了這兩天——我來告訴她。”
“那你一定會好好回來,是不是?”
單疾泉笑:“隻要你肯多陪陪她,彆讓她起疑心,我就答允你,一定好好回來。”
他伸臂抱了抱她。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封戰書,顧笑夢是不是打算永不再與自己說一個字。他相信無論發生什麼,自己在她心裡終還是最重的那一個,可她因為夏琰而不再理會自己,又因為夏琰而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他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諷刺。
他們為彼此裹緊肩上的鬥篷,相互道彆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個冰冷透骨的拂曉,遠非這個冬天最為寒冷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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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間拂曉,可厲風呼嘯。
單疾泉於天色完全大亮之前走出了青龍穀外樹林,經過一小段寂寂無人的官道,轉向一條更加寂寂無人的山路。
山道上沒有半點活物的聲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而呼吸也被湮沒在了風聲裡。在這數九的清晨,飛鳥失蹤,蛇蟲匿跡,整個世界如同死了一般。抬頭,隻有許許多多沒有樹葉的灰色枝椏——如鬼怪之手,指向更加灰色的天。
穿過第一個山穀,他才聽到了一點活物之聲。那是一隻早起的寒鴉,在林梢啊啊長叫了兩聲,隨即似乎被什麼驚動,撲棱棱飛去高空。單疾泉站住了。峽穀的儘頭現出一個人影——從此間往前,至少三個時辰的腳程都是山路。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樣,甚至——比自己走了更久的夜路?
不。當然不是。單疾泉站住,是因為他已經發現,這不是尋常的旅人。
沒有尋常的旅人能夠在這樣的季節在這樣一座萬物凋零的山穀中過夜,而這個人的衣衫甚至還有些單薄,夜間的冷風足以將他凍僵殺死。可他現在走得很靈活,踏過已凍得堅硬的泥土和樹影下從未乾涸的冰渣,像見到老朋友般,就這樣向單疾泉走來。
“單先鋒的腳程也不是很快。”他微笑著說,“等你好久了。”
——確切地說,是他臉上的伶人麵具微笑著。
單疾泉微微眯起雙眼。這個人的聲音很陌生,但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長衣,看起來有點熟悉。他的冠發束得很好,連寒風也不曾將它歪斜,唯一裸露在外的雙手,看上去白淨細瘦,與大部分練武之人並不相同,但他的背上負著一件兵刃樣的東西,用布包著,這個習慣好像又似曾相識。
“……淩厲?”
——除了拓跋孤和淩厲,沒人知道自己要連夜趕路去臨安——就連顧笑夢,在與自己說話之前,也不過是猜的。不過,顧笑夢猜得到,意味著彆人也能猜到——戰書已經不是秘密,誰又不是如顧笑夢那般,猜得出拓跋孤多半會派自己去麵見夏琰。
陌生的伶人在聽到他口中這個名字的時候似乎微微靜了一靜,隨即好像忍耐不住,突然大笑起來。
“久仰‘第一軍師’大名,原來也不過如此。”他笑著,聲音在這獵獵山風之中並不覺縹緲,隻是有些無端的空冷。
單疾泉心下微沉,“……你不是淩厲。”他看著伶人麵具上的那彎諷刺嘴角,“你是誰?”
“我當然不是淩厲。”伶人笑完了,伸手去揭自己的麵具,“真沒想到,這點小伎倆,竟能騙了你和拓跋孤這麼久。本來隻是為了得到拓跋孤的信任,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獲。”
麵具除下,一張男子的麵孔,年輕而陌生。可單疾泉卻仿佛認識他一般,眉眼微微動了一下:“是你。”
陌生的男子眉眼也微微動了一下:“你認得我?”
“不認得。”單疾泉盯著他的臉,“但難道不是你——一直以來遊走於我們青龍教與京城之間,引得教主聽信你的話,去與太子結盟?你一向都鬼鬼祟祟躲在暗處,怎麼今日想通了,在此等我?”
陌生的男子歎了口氣:“我本來是想繼續貓著不動的——可這回夏琰反應那麼大,連我都始料未及。雖然我特彆喜歡看你們這樣,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但是一轉念——你們青龍教這麼快就氣數將儘,成了顆廢子,人都要死了,還不知道我是誰呢,這不是也挺沒意思的?這麼一想我就趕緊來了。對單先鋒來說,死前能落個明白,豈不比冤死的要強?”
“那你該把剩下那層皮也揭了。”單疾泉冷笑,“何必還遮遮掩掩?”
“哦,我忘了。”陌生的男子摸了摸自己臉,笑道,“單先鋒的眼睛也挺毒的。隻是我一向小心慣了,怕惹麻煩。要不這樣——你不是很聰明麼?我給你三次機會,你猜猜我是誰?”
單疾泉隻是默然以對,並不說話。
“怎麼,單先鋒,你不會一點都猜不出吧?還是……生氣了?”陌生的男子越發發笑,“是啊,我要是你,發現自己一直被人當猴耍,早就氣死了,怎麼還有臉站在這,由得人家這麼當麵羞辱?”
單疾泉卻忽然也笑:“你想等的其實不是我。”
陌生的男子笑意微收:“哦?”
“雖然每個人都猜得到,遇到這種事教主一定會派我出麵解決,可這次的對手是夏琰,最好的人選本不是我,而是我的女兒。”
陌生的男子隻能露出無可奈何之色:“要不怎麼說單先鋒七竅玲瓏心呢——我是沒想到,她竟然不跟著來。”他歎了一口,並不掩飾失望,“沒錯,要是能把單刺刺拿在手裡,擺布夏琰可就方便多了。不過沒關係——能等到你,我這一程也就不虧!”
說時遲那時快,男子聲音沉落,懷中寒光一閃,十數精鋼尖針疾速撲向單疾泉。單疾泉早有提防——那暗器機簧對準的是他頭頸胸要害,他沉胯向下一矮,鋼針自他頭頂倏然飛過,他隨即已抄住自己腰間兵刃——那是一柄並不細巧卻頗鋒利的四棱尖錐,與金絲鋸一樣,都是他年輕時用過的奇兵異物。尖錐斜挑向陌生的男子懷中那件精巧機簧——再是精巧,一擊過後,總也要撥一下暗弦,才能再出第二擊——卻沒想到男子並沒打算用暗器作第二擊。他已極快地藏過了機簧,左手微抬,掌緣看似隨意地平平於空中一揮一切,單疾泉隻覺一股氣勁驟地貼地向自己卷來。他本是沉胯支於地麵,男子料他無法立時站起,這一記掌風便襲向他下盤,既穩且快,單疾泉左足急蹬,硬是平地移去了三尺,手中尖錐不忘繼續點向男子腹上要害,可男子右手也沒閒著——他右手中是方才取下的伶人麵具,此時順手擋他錐襲,單疾泉隻覺此物竟極為堅韌,錐尖切過其上,竟連一道傷痕都不曾劃出。
他心中凜然——這陌生的男子竟絕非易與。一隻麵具,不管是什麼材質,被自己這尖錐劃過,不可能連絲痕跡都沒有,顯然是這男子以內力灌注其上,以為防禦。而他左手那一道掌風之犀亦似曾相識。“你這掌法從何處學的?”單疾泉一個旋身落於半丈之外,語聲有些變了。“你究竟是何人?”
“單先鋒身上傷不輕啊。”陌生的男子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就說,朱雀也不可能容你們輕輕鬆鬆地就拿走一條命——想必拓跋孤也沒落得好,看來是真隻能任夏琰宰割了。”
單疾泉惕然未語。不過走了三招,這人已看出自己內傷不輕,而自己卻還未分辨出對方武功路數——他已經很久沒有遇過這樣的對手。男子似乎是有意隱藏自己來曆,或者,極可能,他與自己當年一樣,所學很雜。若記得不錯,那掌法已有數十年不曾在這武林出現,而第一個來回對敵便用出的招式,單疾泉相信,遠不是他的底牌。
若換作平時,他當然會繼續試探深淺,可眼下自己的身體並不合適冒這樣險。甚至——他在這短暫交手間,從這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極為危險的氣息——不是如拓跋孤那般內勁高手的壓迫之息,也不是如淩厲那般出手無形的驚變之息——不是獅虎,也不是鷹鷂,而更像是——隱於這林間的一隻毒蛛,從不曾顯山露水,卻在不知不覺中,已然擇好了目標。
單疾泉行走江湖數十年,還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嗅到過這樣的氣息。直覺告訴他——即使自己沒有受傷,恐怕也無法從此人手中安然脫身。
“你方才說,我可以猜三次。”他便突然變化出一張笑麵來,“單某不才,願意試試。如果猜中了,或許——我們可以做個朋友。”
陌生的男子本來好像不打算多說什麼,聞言又顯得饒有興致,伸出一手:“請。”
單疾泉吐了口氣,雙目看定這張易容過後的麵孔:“近日東水盟召集江南武林大會,聽說盟裡自盟主以降,都喜歡作伶人裝扮。而且東水盟主自稱收集了不少武學秘藏,我看尊駕方才露的那一手掌法,好像許久以前便告失傳的‘飄零掌’,想來想去,多半與這‘秘藏’有關——你就算不是東水盟主,也必定與他有莫大關聯,我可有猜錯?”
陌生的男子也不說對,也不說錯,隻伸出一根手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