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的身體已支持不住地向下軟去,這樣的表情與言語也足以令聞者覺得悚然。他說的不是“你”,而是“你們”——在場如許多,又有誰敢不為之岌岌自危,即使——無論怎麼看,朱雀都再不可能威脅到此間任何人了。
拓跋孤猶疑了一下,目光轉向人群尋覓:“許山,你來。”
他的意思很明白。無論有多麼可惜——無論有多麼卑鄙,事已至此,朱雀早已非死不可。他固然認為朱雀極有可能不過危言聳聽,不過為策萬全,也不想冒險叫人靠近,再予他任何得手的機會。
所有的人都謹慎退後,隻有許山走上前來。弓負在他的肩背,有人適時遞上箭筒。
許山抽了一支羽箭,取下弓搭起,瞄向朱雀——這感覺像是在圍獵——這許多人,遠遠地將一頭獵物圍在核心。
他似乎是覺得太近了,便又退後了些。人群隨著他更退後。他重新瞄了一瞄。朱雀半扶著地麵——不對,並不是獵物。此時的朱雀隻怕比獵物還不如,至少獵物還能夠驚覺奔逃,而不是束手待死。
許山的弓張了很久,久得,眾人忍不住私語起來。拓跋孤微微皺眉,“許山?”
許山卻將弓弦鬆下來,“教主,”他顏麵繃緊著,“這件事……有點為難。”
“許山!”單疾泉提醒,“射出這一箭,你便是今日最大功臣,夏琰、朱雀皆由你製服——我早與教主提過,青龍右使的位置,也該好好考慮了。”
顧如飛在一邊聽見,表情十分不悅。青龍右使雖說與他無關,可製服了朱雀的功臣,他自認為不該讓給彆人。
“是,隻是……”許山雙目垂著,“單先鋒知道,許山從不曾向已無絲毫還手之力的弱者出過箭。便算是打獵——獵物既已動彈不得,便絕無再向其多射一箭的道……”
“弱者?”單疾泉忍不住提高聲音,“你看清楚了,那個不是你上山打的兔子,受了傷動不得你去撿了就好!”
“我知道。”許山低頭不敢看他,“但是……”
“這麼囉囉嗦嗦的,我來!”顧如飛早就聽得不耐,加之此刻對許山十分不服,上前兩步將他弓一把奪過,從箭筒裡抓出支羽箭來搭起,“嗖”地一聲便射向朱雀,不過他箭術著實普通,風這會兒看似不大,可這一箭過去,卻偏出甚多。
他皺著眉頭,再抓了一支。並沒有人阻攔他,就像這當真是場圍獵,甚或像場取樂——一個人不行,便換一個;一箭未中,便再發一箭。就連許山自己,也不知該當有何立場阻止——他的箭下奪過那麼多性命,可偏偏此時,他隻是——微微轉開頭,閉目不想看。
顧如飛此番有了經驗,估著風量,認真將弓拉滿。可還未覺自己用足力道,那弓弦不知為何一記繃響,竟爾斷了。羽箭受力未定已離弦而去,一股突如其來的颶風卷入朱雀周圍那無人敢靠近的方圓,輕而易舉地將箭矢掃落於地。
——聚精會神於觀看圍獵的眾人,在那一個瞬間,的確將那個人忘了。那個——獨自倚靠在冰冷牆腳奄奄一息的夏琰。
所以才會震驚於此時還會有人挾這一身冷厲闖入視線——闖入——這個沒有第二個人敢冒險而入的核心。
縈於夏琰身周的雪在他出現的刹那如霧般迷蒙了每雙眼,顧如飛回過神來的時候,夏琰已經負起朱雀,絲毫沒有停留,豹一般向外掠去。
他醒了。他說不清,他是在哪一個刹那真切感覺到了“離彆”的縈繞,那要與什麼分離的巨大恐慌像是一劑劇烈的猛藥,紮入他的深心。他在那麼久的瀕死掙紮後醒來,看見臆想中掀起的風息真切縈繞在自己身周,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可以衝入人群,將心中所有的恨與痛都化作更大的颶風,向每一個人發泄徹底。
可朱雀委伏於雪地之中,氣息已經淡成了霜色。他不知道這劑紮入深心的恐慌能夠支持自己多久——“離彆”從來隻是瞬時的爆發,如果他當真那麼做了,朱雀就當真再沒有機會活著離開。
即便有再多人陪葬,那也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在第二個瞬間改變了主意。他選擇用這最後的力量——與朱雀逃生。
他其實與拓跋孤、單疾泉一樣不明白——朱雀為什麼沒有發出“離彆”。雖然他原本並不希望朱雀用出這一訣,可若已被逼入絕境,他也絕不願由著對手逍遙自在、獨善其身。他在觸到朱雀的原想問他一句“為什麼”,可他隨即意識到這身體竟比想象的還更加敗冷,所有往日的氣勢都已一絲不在。
即便看見了拓跋孤那一掌、顧如飛那一劍,他也從沒有真真切切地想過朱雀接近於死的模樣。一瞬時的恐慌令他不敢再作多一分思考,負起朱雀便向外衝。他的模樣還與先前一樣狼狽,麵上不知是汗與血,或是雪與淚,從顧如飛這麵看過去,他右肩上披散的發與鮮血都絞作了一團,黏答答的說不出的不堪。儘管如此,一股奇異的推迫感還是令顧如飛呼吸維艱,令他如臨大敵地棄下已斷的長弓,退後幾步重新握住自己的劍。
如臨大敵的絕不是隻有顧如飛一個,甚至拓跋孤都不得不驚詫於——夏琰這一身黑沉的殺氣——哪怕他隻是在逃走。他原本理應受到阻攔的——攔下一個重傷之人很容易,攔下一個負著重傷之人的重傷之人更容易。可——大概是先前拓跋孤太過謹慎的命令令得眾人對靠近朱雀依舊懷了極深的恐懼,以至於兩人所過之處,人群下意識地閃避,包圍竟輕易打開,夏琰徑直衝了出去。
拓跋孤不虞如此,忍不住怒道:“還不去追!”
他已當先飛身追去,隻是大戰之後的乏力令得他的步法也遠遠比不上了平日,被淩厲輕易地擋在去路。“拓跋。”淩厲擰眉看著他,“如此是最好的結果,不是麼?”
“最好的結果?”拓跋孤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淩厲,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君黎活著,朱雀也活著,便沒有非報不可的仇。”淩厲道,“現在——還來得及。放他們走。”
拓跋孤像不認識般看著他,“淩厲,當時是你與我說……”
“我與你說過,不要讓君黎知曉,不要動他性命,可你們是怎麼背著我設下圈套的?”淩厲怒氣衝衝,“如果他死了,朱雀當然會尋仇,所以我不攔你殺朱雀——可現在他沒死,這件事不要再鬨大了——你如定要趕儘殺絕,彆怪我真與你動手!”
拓跋孤靜定地將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出掌,一記擊向他肩頭。
淩厲還道拓跋孤多少為自己說服,不料他竟忽然向自己出手,下意識沉肩閃避還是著了他掌風,那內息他何等熟悉,從肩至心,立時痛得火辣。“我已說過,”拓跋孤麵色鐵青,“這兩個人今日一個都不能走——淩厲,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這青龍穀。”
他話音畢落,人已繞過淩厲,徑自追去。
淩厲扶了肩膀,心知已說服不得他。拓跋孤有意偷襲他右肩,且以“龍噬”灼之,傷勢雖不重但痛楚異常,便是要叫他哪怕想用出“烏劍”來,其威亦必極是打了折扣。不過——對付不住拓跋孤,對付彆個教眾總還是綽綽有餘——他當下裡還是咬了咬牙,發足跟去。
追蹤的教眾固然甚多,但忌憚甚重,大多還是遠遠綴著。這壁廂單疾泉行走不快,便先吩咐了向琉昱帶人趕往穀口攔截。不管怎麼說,圍在此間的也不過是青龍教一小部分人,穀口原本就為今日埋下重兵,似夏琰、朱雀這般重傷,從此間逃到穀口隻怕就已力竭,絕不可能插翅飛了出去。若不是適才顧如飛那麼多人都沒拿得住一個受傷的夏琰讓他實在心生不定,隻怕他都覺得再派向琉昱過去乃是多餘。
向琉昱走後,他又吩咐宅中眾人將院內院外、樓上樓下儘掃乾淨,不要留下痕跡。隨後才看了默不作聲的許山一眼,道:“你跟我去搜。”
“單先鋒的傷……”許山有點猶豫。
單疾泉冷哼了一聲,“許山,今日這兩個人能拿得住便罷;若有一個活著出去了——教主跟前,隻怕我也保不住你。”
許山隻低著頭:“是。”
“我問你,現在這兩個人還是不是動彈不得的獵物?還是不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弱者?”
“……不是。”
“那若是追上了,你那箭射還是不射?”
“……射。”
單疾泉又哼了一聲,沒好氣道:“把你的人都帶上!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