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沒及攔住他,在屋角站著,心跳稍有幾分快。沈鳳鳴不在跟前,她才意識到——適才的自己,不太像自己。冷靜傲物、萬事不縈才應是自己的模樣,她從來以為——即便有一天自己也會有個“男人”,也仍舊能安之如“片葉不沾身”的超然,那些俗世女子的喧鬨與小器,哪裡有一分會出現在自己身上?可——適才那般定要追問的不饒人,不正是往日裡嗤之以鼻的俗不可耐?
她認真在這屋角深呼吸,好似是在反省自己這行不由衷,暗下決心隻此一次,永不再犯,才變回一副驕清模樣,沒事人般走近席間。宋夫人見她過來,忙起了身,與她微笑。她看著宋夫人的容貌就有些失神,怔怔將她看了那麼片刻。
“宋夫人……認得他嗎?”她忽然開口道。
宋夫人見她開口,不甚好意思地伸手指指自己耳朵,大概是示意自己聽不見。秋葵有點無計,“沈鳳鳴,”她指著自己口唇,一個字一個字說得仔細,希冀著宋夫人能認得出這個名字的模樣,“沈,鳳,鳴,你記得麼?”
宋夫人麵上有點茫然,她隨即還是用禮貌將之遮掩掉了,顯然——她不是關默或關非故,半點讀不出唇語。這也難怪,要讀唇語,先要曉得字如何念,可若她自小失聰,當然是不可能聽過的。
秋葵有點不甘,將杯盤稍許推開,用手指在桌上寫了一個“沈”字。宋夫人倒是專心看了看,可神色還是沒變——還是那般——微笑而茫然。
“你不識字?”秋葵問她。可也顯然知道——她不會聽見,更不會回答。宋夫人此番倒是雙手齊動,對她作了一番手勢——輪到秋葵茫然。她半點不懂她的手勢,隻能朦朦朧朧的、強自腦補作她告訴自己的確是不識字的回答。
她有點泄氣。如此一來,與這個宋夫人當真是沒有任何辦法能夠交換意思,想來也隻有宋然與她有一套交換的手勢,能看得懂她要說什麼。先前懷疑沈鳳鳴與她有什麼舊好——固然自己也是有意放任了自己瞎想,在心裡報複般地醜化了一番沈鳳鳴的行徑,可現在想來,沈鳳鳴那千般甜言蜜語、諸種調笑哄人手段在這樣一個女子麵前可是半點都使不上。
她心裡忽然又羞窘起來,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竟就將手裡飴糖推到了宋夫人跟前去。宋夫人稍稍愣了一愣,然後依舊回以禮貌的點頭一謝,伸手小心打開紙包,看清糖塊,她又怔了一怔。即便——沒有任何辦法能夠知曉旁人說的寫的是好是歹,可這東西是甜的她還曉得,或許——應該理解為最大的善意吧?
她抬頭向秋葵看,笑意溫柔裡帶了兩分害羞,伸指拈起飴糖,就慢慢放進嘴裡。秋葵總覺自己看得錯了——這個溫柔靜好的、年紀大概比自己還大上兩三歲的業已出嫁的女子,竟一瞬間露出絲天真的表情來。
“你喜歡這個啊……”秋葵看著她,一時說不出是不是羨慕。她從小在苦寒之地長大,莫說是糖了,就連鹽都十分稀少,對吃食其實從來沒什麼大的挑剔——或是沒什麼可讓她挑剔的餘地,也便一直這麼清清簡簡的了。直到今日——她雖然在朱雀府裡也吃夠了各式甜食,但也並沒真嘗過飴糖的味道,隻是來到中原之後,看見過好幾回有人拿著這東西逗引小孩,知曉是甜的罷了。
“你喜歡的話……他這塊糖也不算白費。可惜……什麼也不能問你。”她看著宋夫人,還是有點遺憾,“他說他也不確定真的是你,你們……本來就沒見了幾麵,這麼多年,也不知你為何去了建康,姓了彆家。但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你也正好從小失聰——看你這樣子,你一定更沒認出他來吧,那時候你比他還小……你連這個姓,都識不得了……”
宋夫人沒有聽見,口中含著糖,端莊暫退,隻餘下少女般的歡欣。秋葵覺得,她帶著這些表情的時候,一點也不似沈鳳鳴,隻有——完全靜止下來的時候,在眼鼻的輪廓裡,能看到一點點與他相似的痕跡。
夏琰等三人從書房裡出來時,沈鳳鳴還不見蹤影。秋葵偷覷見嶽氏發現宋然走過來便忙忙將那塊還粘在牙間的飴糖暗自用舌頭撥弄到不致看得出來的模樣,差一點沒忍住將心裡那陣發笑從嘴角彎出來。夏琰早已瞥了她一眼。“鳳鳴呢?”看秋葵這表情,他便知沈鳳鳴早將她哄得好了。
“我也不曉得,隻說叫我等會兒。”秋葵立時換了一副嚴正正高冷冷的樣子,“要不要再坐會兒,他一會兒總回來了。”
“時辰有點不大早了。”夏琰看向宋然,麵上有點抱歉,“鳳鳴便是這樣,主人家也沒個主人家的樣子,又不曉得去哪了。你們四位若是不介意,今晚留在此地過夜,倒是可以坐下再等等他——放心,這裡客舍衾被都齊全,凍不到你們女眷。”
“不了。”宋然還禮,“不是我客氣——從這裡回家,倒比從城裡回家近些,今晚月色好,天氣也好,我們一路慢慢走回去,也是樂事,不怕晚。”
夏琰張望了下,不見有沈鳳鳴回來的跡象,便也隻得道:“那好,那我也不強留幾位。總之——今後有的是機會走動,便是還有什麼話未說的,將來也儘可再說,我轉告鳳鳴,說你們先走了。”
暄暄一番,送到了門口,才真彆過了。夏琰便指足下,向秋葵笑道:“看這裡——我踩的地方,是根樁子——現下是稍稍高出平地,將來機簧開了,便是‘七星樁’——你可要認準了,彆掉下去,否則可進不了黑竹的大門。”
秋葵啐他,“你如今也來譏笑我——我不稀得與黑竹打交道,總來這裡作甚。”
“隻怕你說了不算。”夏琰笑道,“鳳鳴一開口,你還不是來了?”
兩個在門口說笑了幾句,隻聽外麵竹林裡“唧嗚唧嗚”低響了幾聲笛音,隨即又“嗚縷嗚縷”高了幾個音,回頭,一個白影從竹林裡穿出,沈鳳鳴正出了來。
他兩手裡各拿著一段墨油油的竹子——左手裡的已削去了枝葉,開好了孔洞,成了一截翠綠綠的竹笛——興致勃勃的模樣。撞著了夏琰兩個在門口不免一怔,“隻你們兩個了?”
“客人都走了。”夏琰道,“做什麼去了?”
“我啊。”沈鳳鳴伸手便將那竹笛遞給了秋葵,“當然是哄我家葵兒去了。”便向她咧出嘴臉來,“送你的,你試試看。”
秋葵接在手裡,一時不知該如何應聲。沈鳳鳴又道:“你們去書房裡看了什麼?”一麵毫不在意地往庵裡走來,路過七星樁,也十分心性循著樁子的位置一處處點躍過去。
“沒什麼,看點——黑竹的舊錄。”夏琰道。
“他們這就回去了。”沈鳳鳴道,“原打算邀請他們今兒十五一道賞月的——這麼不給麵子。”
“你也沒早說。”夏琰笑道,“現如今酒倒是還有,不如我們三個就在這裡賞個月罷,明日再回城。”
沈鳳鳴將手裡另一段還未削過的黑竹向他一指,“深得我心。”
兩個男人倒不拘什麼,就在正殿前地上隨意坐了,隻給秋葵搬了一張矮凳出來。她也不辭,坐下真個試起那竹笛。“雙琴之征”所用的偌多竹笛都是之前沈鳳鳴用此地黑竹削製的,早算個熟手,秋葵“度縷度縷”地試了幾個清音,笛聲還算明亮,送氣出聲無礙。她便高低隨意即興吹奏起來。
沈鳳鳴低下頭,借著月色削自己手中那一截,也不多時,便挖刻好了道路孔徑。夏琰因念著適才書房裡事,到底也是有些心思在,便默不作聲看著他,見他將新笛拿到唇邊吹了記竹沫,他忽開口:“鳳鳴……”
沈鳳鳴就著吹淨的小孔正待試音,聞言不免“嗯”了一聲,那竹笛在他唇下發出“喑嗚”一聲柔響。
夏琰咬了咬唇,轉了目光,望住中天之上那個耀目的滿月,“‘天狗食月’,你見過麼?”
沈鳳鳴鬆開按住的孔洞看了一眼,“見過一次。”
“我是說人。”夏琰將目光收回來,轉向他。“‘天狗食月’。你見過麼?”
沈鳳鳴目光一佇。“也見過一次。”
他抬頭看夏琰,麵上表情匪夷所思:“你們在書房裡談這個?”
“假若……”夏琰不回答。“假若我有意請‘天狗’回黑竹,你覺得如何?”
沈鳳鳴將竹笛“啪”一聲放在地麵。“我說呢,酒也不喝,月也不賞,隻管盯著我——原來是心裡有鬼。你怎麼想到找他?”
“黑竹自去年以來一直元氣未複,我覺需要多些高手持穩局麵,免得——調配不開。”夏琰實說。“我剛拿到了一份黑竹名錄,‘食月’組那三十人——我有點感興趣。‘天狗’是組長……”
“我不是問你為何想找‘天狗’。”沈鳳鳴道,“我是問你,怎麼此事找宋然商量,不先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