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似失神又似在思索什麼,被他突然問到跟前的口氣稍稍驚了一驚,動了動唇,目光移開,還是沒說話。
這反應倒有點不像她。夏琰若肯將宋客那次行刺大事化了,一或是因朱雀終無大礙,有心不追究,二或是看在了宋然執錄身份的麵子上。可秋葵理應不會就此算了才對——湘夫人睚眥必報的性子,旁人不知,他沈鳳鳴還不曉得?怎麼——這事情,她就不比當初要尋自己替婁千杉報仇那般執意了?
“你不想給朱雀報仇?”他狐疑。
秋葵吸了口氣,總算抬頭看他,“有件事——我一直沒與你們說。”口氣清冷肅然,不像有說笑的餘地。
她咬了咬唇,“宋客的弟弟,宋矞,不是死在楊敬手裡的。”
沈鳳鳴微微一怔,一時未尋到此事與眼下之事的關聯。
秋葵接著道:“那天宋矞是和楊敬交了手,中了他的蠱毒,但一時半會兒決計是死不了的。毒傷更重的是宋客,他身中三毒,昏迷不醒。”
“這個我知道。”沈鳳鳴道。“我那天也是托了他宋客的大福了,才著了關默的道。”
“所以後來的事你就不知道。”秋葵冷如秋霜的一雙眼睛向他注視,“那天交手的非止你們,朱雀和拓跋孤在青龍穀外樹林裡遇過、也交手過,當時看見的有我,有單疾泉,還有一個便是負著宋客前來想要求我們救人的宋矞。”
“朱雀和拓跋孤那天正麵交手過?”夏琰訝異無已。當日他被單疾泉禁作人質,遙望青龍穀外戰場,隻知對戰正酣時,拓跋孤忽改變主意令青龍教眾人撤回穀中不再插手,其後朱雀獨與關非故對了一陣,最後因了白霜之故才放過了他——若朱雀當真與拓跋孤動過手,此際想來,時間必也極短,短到理應還分不出勝負。
秋葵沒有看他,隻將雙目垂落了。“那次朱雀帶著黑竹的人,還帶了張庭的人,是存心要不與青龍教好過的;拓跋孤在林中就截住我們,也是明知此番青龍教有傾覆之險,唯有攔下朱雀、拿下他的性命方是一勞永逸。那天本來——劍拔弩張,他們一動上手,根本沒有那麼容易息下沸火,如果不是……宋矞死了。”
宋矞在朱雀與拓跋孤眼中絕不是什麼大人物,生死對這江湖又有多少分量?但夏琰與沈鳳鳴一時都沒有說話,隻因秋葵語意低重,呼吸沉抑,顯非信口開河。
“他不是死在楊敬手裡。”秋葵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他明知必死,卻出手行刺拓跋孤——他是死在拓跋孤手裡的。”
兩個人的眼睛一時都睜圓了,“你說他行刺拓跋孤?”“你說他死在拓跋孤手裡?”竟是同樣震驚的語氣。
“他是為朱雀出的手,他隻在臨死前求我們救宋客。”秋葵此時才抬起頭來,“他拿他一條命換的宋客。雖然朱雀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從他決意帶宋客回京城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應了。所以無論宋客做了什麼,就算——宋客竟去行刺他,就算他本足以為此殺了任何人的,他到底記著,宋家已經付過一條性命了,哪怕付得枉然,也是為他付的!”
她的雙目重又盯著沈鳳鳴,“我當然也不平,我當然也不想宋客好過,可是——我也記得那天的事,我記得我親口答應宋矞,要他放心。宋客刺朱雀一劍,朱雀將宋客打了一掌——兩個都受過了重傷,兩個都沒死,這件事就這樣吧,就算扯平了。”
沈鳳鳴回看著她,久了,到她目光有點遊移起來,他才道:“你既這麼說,倒顯得是我多管閒事了。但萬事總要有個理由,我又不是要拿他的性命,不過是想他給個說法——好,我們都不動手也罷,你就叫上依依也同去,當麵與宋客理論理論——她該是最為此事氣狠的,由她開口,得宋客一句道歉總不……”
“你也說了你是多管閒事了!”秋葵驀地打斷他,“依依現在好得很——何時也未再提此事,你與宋客有過節你心意不平,扯上她做什麼?就定要將她弄出些事來才罷休麼!”
沈鳳鳴叫她這突然的反應弄出了三分愕然,那壁廂夏琰暗自將秋葵拉扯了下,也未逃過他的眼睛,“依依……出什麼事了麼?”他對此自是敏銳已極。
秋葵自知失態,“沒有。”她避開目光搶話道,“我同君黎陪你去就是了,你帶上依依——她又不會武,哪裡走得了那樣山路。”
“她不會武,你現在也不會。”沈鳳鳴越發看著她蹊蹺,“不過你答應得這麼好,我倒是挺高興的。”
他一麵卻將目光十分征詢地望向夏琰,哪知夏琰也隻咳了一聲,“我也覺得要依依過去不妥。秋葵說的——我此前也不知,早知如此,我那時也——不會與你多提宋客這事了,我料想朱雀心裡,也定希望到此為止罷了。”停頓一下,便又轉向秋葵,“怎一直不說出來——那天拓跋孤突然同意由青龍教收殮宋矞,朱雀突然要帶宋客回京療傷——我一直沒想通其中緣故,如此一來,算是明白了。”
“我眼下說出來——絕不是叫你們說出去的。”秋葵急忙道,“我是曉得這回要與宋客見麵了,我覺得——還是該當告訴你們,你們便知該以何等心思去見宋家的人,但我覺得這個真相,暫時還是不告訴宋客為好。”
沈鳳鳴已知依依那話題是追繼不下去,隻得道:“眼下當然不能告訴,若宋然、宋客同拓跋孤結下了血仇,道士同青龍教就越發——沒得談了。就算要說,也等刺刺能回來之後再說——這點私心還是得有。”
他便伸手甩了甩夏琰肩膀,“說起這個,去找刺刺之前,你真要一直待在這裡不出去了?”
夏琰點點頭,“也就這兩個月不到光景,臘月裡我定去青龍穀了。怎麼?”
“可不就是‘無窮’——你若不去,便消一直耽擱著。雖然沒它厚土堂也能算落成了,可往後再添總是不大如意。我們這新總舵,不就是這一著最能唬住人?”
“原本以為還能有些餘暇,但現在……”夏琰麵上顯出些凝重,又似惆悵,“我與你看件東西。”
沈鳳鳴不解,見他從腰帶間摸出一個深色物事,置於幾上,便執起來粗看了看。物件入手硬硬沉沉,似乎是銅製的,形狀並不規則,最長處一掌長、半掌寬、手掌般厚,正反麵均雕刻著繁複卻不重複的紋路,卻也辨不出是什麼意思,全靠上麵一個“禁”字不致弄錯了前後左右。
“這什麼?”他拿在手裡上下掂著。
“禁軍軍令,你也可以叫它……兵符。”夏琰空洞洞地道。
沈鳳鳴吃了一嚇,將銅件舉到兩人眼平,“這個?兵符?”
“當然隻是一半。”夏琰道,“本來是在朱雀手裡的,有這半個能調殿前司、侍衛司的人馬,也就是能讓張庭、邵宣也的人聽命。不過禁軍隻限在禁城之中維護秩序調用。如果要出城——便須再有另一半——”夏琰說話間向福寧殿那方向略抬了抬頭,“在皇帝手裡。”
“我記得上回朱雀叫張庭帶人離了京……”秋葵在一旁道。
“帶的人少,加上立刻回來了。”夏琰接話,“真追究起來當然是大責。也隻有張庭膽大。換作侍衛司的邵宣也,就決計不肯行這樣險。”
“那你現在意思是——朱雀把這塊軍令給你了?他想叫你令動兩司,將來守在這禁城?”沈鳳鳴一時有點恍惚不信,“你——應了?”
“沒有,我從一始就應允他這一兩個月在禁城,也隻應了這一兩個月,都不曾說個確數。可他還是硬要給我,說是——他不需要。禁城裡頭都知道這塊令在他手裡,張庭、邵宣也,尋常調配,都聽他開口足矣,也不必驗看,隻有我——這些日子許多事他都交我代行代勞——才消兵符壓陣。他如此說,仿佛——也有理似,所以這一兩月,這塊符隻能在我這。”
“狡猾。狡猾得很。”沈鳳鳴眯起眼來,把軍令放回桌上,“他便是要這都城都認了你,就似過去這兩年都認了他那般。到時候——可沒人搶得了你的位置。”
夏琰微微嗤笑,“一兩月光景,又能認下些什麼來——倒與我添了張庭、邵宣也兩個敵人是真。也是看在他這些日子確有要事……我便沒反對,反正過後我總是要走的,那時候令牌自然就還回去了。隻不過眼下——最多離開半天一天,若要十幾二十天的去監造‘無窮’,怕我的確脫不開身。”
“那就罷了。不過是晚些造起‘無窮’,這邊廂拿著個兵符耍威風,不虧。”沈鳳鳴便笑道,“若是你不準備出來了,也早些兒告訴我,趁早把黑竹也給了我,我定也不怪你。”
這話夏琰絲毫不著惱,倒是秋葵立時瞪了他一眼,“你胡說什麼!”
夏琰笑向兩人看了眼,重新拾起兵符,“不是騙你——我這回定須走了。禁城雖小,陳規瑣事卻多。有什麼話你們說了,晚些秋葵再告訴我也罷。”
見他真出了廳口,這壁廂秋葵立覺不好,也連忙托了個辭,回頭往裡去。沈鳳鳴分毫不慌,向後靠了靠便乾脆坐在了幾上,甚或還蹺起一腿來,向她背影笑道:“他忙他的,你跑什麼?”
秋葵胸中慌堵,手腳發冷,一言不發隻顧走,沈鳳鳴再道:“你若定要往裡去,我也不攔,就是跟了你進去,到你屋裡去罷了。”
秋葵無計,隻能停下來,立在廳底,回身黑沉著麵孔:“十月十五,我曉得了,我那天同君黎一道來……”
“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與我說?”沈鳳鳴將她這一句話整個略過,隻笑眯眯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