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潮黑了。空氣濕潤,若有雨意,不見絲毫星月之光。沈鳳鳴往這空洞的黑夜之中下意識地注視了一會兒,方醒神回頭道,“要下雨了,你還不進去?”
“不準備與我說說魔音?”秋葵卻少見地還不肯回房。“沒偷到幻生界的蠱蟲方子,我們要怎麼個破法?”
“方子……拿到了。”
“拿到了?”秋葵驚訝,“你怎麼不說?明天就動手了,你還準備等到什麼時候?”
“我還在考慮……該怎麼用這方子。”
“怎麼用?”秋葵不解,“你當時怎麼解的幻生蠱,這一次也便怎麼破解這些……”
話音未落,她已見一紙折子遞到自己麵前。沈鳳鳴沒說話,隻是看著她。
她打開那折子來看,沈鳳鳴才道:“這是單無意偷抄出來的,雖然未必全,但你也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這個……這個不像是我們一源的心法……”秋葵喃喃道。
“沒錯。”沈鳳鳴歎了口氣,“幻生界現在所操練的大部分蠱蟲毒物,已不是源於我們雲夢的幻蠱之術,而是走的彆家狠辣致命的烈蠱路子。這兩種路數——雖非絕對——一大差彆在於雲夢重懾心,而這種路數重的是傷身。魔音破蠱,破的不是毀損身體之結果,而是那控製人心之過程,可若依現在的蠱毒方子看來,與魔音根本已非同源,又怎麼可能破除得了。”
秋葵沉悶不語了一會兒,忽竟失笑出聲。
“你笑什麼?”沈鳳鳴有點意外。
“沒什麼。”秋葵斂容,“隻是突然想到這所謂‘雙琴之征’——你求我定要來幫忙,可是結果——好像也用不上我什麼。”
“話不能這麼說。”沈鳳鳴側身向她,微微而笑,“隻要湘夫人在這裡,我總能想出辦法對付敵人的。”
秋葵沒有理睬他的調笑之意。“怎麼對付?除了雲夢的蠱術,我們對彆的煉蠱之法根本一無所知。”
“那可巧了,我忽然想起,彆家的蠱術……我好像也知道一點。”沈鳳鳴將秋葵手中的方子拿回來揚了揚,笑道:“關非故在蠱術上不思進取,向外而求,這許多看似劇毒之物加起來,其實也比不上一個幻生蠱可怕,不足為懼。交給我就是。”
“你說得輕巧……”秋葵實不覺得此事有這般簡單。那些陌生的劇毒蠱物固然比不上一源的蠱術複雜艱深,可簡單的有時卻更為致命。何況,能用幻生蠱的人十分有限,可這些簡單的毒劑卻可能人人會使,又豈可稱“不足為懼”?
“予你個任務吧。”沈鳳鳴將方子收起。“今晚我要去風慶愷在城裡的鋪子試藥,想辦法對付這些新蠱。你若有暇,試著研究研究幽冥蛉如何?”
“我?”秋葵隻覺聽到匪夷所思之事,“我又不懂蠱術,怎麼研究?”
“幻生蠱、幽冥蛉我所知道的都與你說過,幻生蠱連解法都教你了,你還敢說不懂蠱術?”沈鳳鳴笑道,“你可是新任的教主,若是不會——更該多學學,說不定,還能找到幽冥蛉的解法。”
“那怎麼可能,我連他們是拿哪些蟲子煉出幽冥蛉來的都不知道……”
“你還記得這條蟲子麼?”沈鳳鳴的手裡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支木笄,“幽冥蛉的幼蟲。”
秋葵大是嫌惡地退開兩步,“這都多久了,你還留著這蟲屍?”
沈鳳鳴反而將木笄湊近她,“你打開看看。”
“我不要看。”秋葵越發屏息懼憎,“你若有發現,但說便是!”
沈鳳鳴顯得有些無可奈何,“不是蟲屍,你打開就是。”
秋葵才有幾分赧顏,卻依舊有幾分忌諱,不敢就接,“那是什麼?”她咬唇問道。
沈鳳鳴解釋:“我依那幼蟲的模樣和中毒之後的症象,一再對比過了,大概猜得了它的母體是由哪幾種蟲子相互寄生而cd繪在此間了。隻不過,我當初也隻是過到了毒性,你卻是這世上唯一真正曾被幽冥蛉侵噬入體之人,若真想破解,也許還是要靠你。”
“真的有法能破?”秋葵才接過了,頗費躊躇,“就算這樣……也不表示他們現在手中的幽冥蛉,就與那日我們見過的那隻一樣。”
“幽冥蛉極難煉成,幻生界所得定也屬偶然,一舉試驗出多種方子的可能極小。”沈鳳鳴道,“到現在才給你,是晚了點。若是不成——那就不成吧。一隻幽冥蛉隻能殺一人,知道我們已然有備,他們未必舍得再浪費一次。”
秋葵知道他是安慰之語,不過聽他說自己或會“不成”,還是不甚服氣,正思量如何回答,沈鳳鳴已道:“我差不多該動身去藥鋪了。明日倘若不曾來找你,就是先去了洞庭,你就與風慶愷一起,傍晚時候出發。他會送你與我會合。”
他不待秋葵反應,竟就伸手在欄上輕輕一按,從廊前徑躍入那低處的暗夜裡。
“沈鳳鳴!”秋葵有點意外於他突然匆忙的離去。她還有許多事沒問他——她還想知道,婁千杉如何欺騙了單無意;如果她的任務已經完成,現在人又在哪裡?
可惜沈鳳鳴聞聲也隻是回頭向她看了一眼,甚至沒有說話。她怔忡一晌,隻能握著那支木笄,獨自回到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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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木笄置於燈下看時,秋葵才意識到,這根本不是起初裝過蟲屍的那一支。
她其實沒有見過那支木笄的模樣,隻是聽說過有君黎拿它裝了蟲屍這麼一回事。方才外麵天黯,沈鳳鳴又說著什麼“蟲子”,她心中便先入為主,可其實這一支握手的一端明顯要寬些,另一端削尖,更似女子的木釵而非道士的頭笄,湊近了甚至還有股淡淡的香氣。
木釵十分老舊,木頭本身的香味應該早已散儘。秋葵帶著些警覺辨認了下氣味——不是木香,更像是花香,卻一時也辨不出是哪一種花。沈鳳鳴不肯將幽冥蛉配方的繪卷徑直交給她卻定要給她這支釵子,是不是有什麼緣故?可是——一支舊木釵——說是獻殷勤好像也有些寒酸。
她旋了旋釵頭,果然能動,便拔了下來,在桌上篤了篤,篤出一卷泛黃的細紙來。木釵是原本就設計成中空的,旋開之後香味更加濃烈,她忍不住將釵身橫豎檢查了個遍,卻不曾發現什麼香料的端倪。將釵頭裝回去時,她搖動到些聲音,忙細細一看——闊圓的釵頭上有一道細縫,她輕輕一掰,兩粒圓圓的東西滾了出來。
是一雙女子的珠珥。
秋葵拾起一粒,細細端詳。珍珠不大,貴在圓潤如凝。與那木釵的古舊不同,這粒小小的珍珠即使是在昏黃燈火之下亦純白如新,珠體嵌在銀製的弓形穿耳上,那銀色雖已不閃亮,卻也沒有曆久發黑的痕跡,顯然,這一對耳環的價值比舊木釵高得多,也許這才是沈鳳鳴獻殷勤的本物?
這耳飾……還挺彆致的。她在心裡作了個評價。可惜她一貫不喜自作多情,還是將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回釵頭去旋好。她判斷不出這木釵和耳環的來曆,也就判斷不出沈鳳鳴的用意——也許他根本無意讓自己發現釵頭裡藏著東西,更彆說是有心送給自己。
她取來這幾日時常操練的空弦,展開那紙幽冥蛉的配方,開始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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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這個夜晚,潮潤的風吹在澬水西岸。雨還沒有下,離開岸邊的小丘坡上,還躺著兩個不怕夜暗的人。
“今晚沒有星星了。”單無意望著濃墨一般的天空,“要下雨了。”
婁千杉沒有回答,他便轉過頭向她瞧。
婁千杉正望著天。“明晚,我應該不會來了。”她自言自語。
“為什麼?”單無意一骨碌坐起來,“不是說好每晚都來的麼?”
婁千杉轉向他,溫柔地笑:“明日或有暴雨呢。”
單無意稍顯放心,卻又有不甘,“那若不下雨,或是雨停了之後,後日、大後日,你還是會來吧?千杉,你不會……不會又要丟下我?”
婁千杉噗嗤一笑,“你夜夜都偷溜出來,也不怕被人發現了。”
“發現了又怎的。”單無意躺落下來,洋洋自得,“隻要我爹不在,旁人才不能把我怎樣。”一頓,“你不是也偷溜出來?”又好似想到什麼,突然又斜撐起身子,“千杉,黑竹會到底幾時對關老頭動手,你告訴我啊?”
婁千杉便也撐起身子,“那你告訴我,你們打算在這裡等到幾時?一直等下去?”
單無意撇嘴,“這個我怎麼知道,是程叔叔的事情。我巴不得他在這多待一陣,我好多跟你見幾次麵。”
“那……你問我的,我也不知道。”婁千杉道,“那是沈鳳鳴的事情。”
說到沈鳳鳴,單無意仿佛有點不快,一時不再說話,隔了一晌,忽“呀”了一聲,“好像真有水——你覺到沒?”
說時遲那時快,那瓢潑的雨如同從江麵刮來,一滴的知覺隻一刹時就變為傾盆。單無意連忙將外袍脫下撐在了兩人頭頂,“千杉,快,我們去樹下躲躲。”
婁千杉起身,兩個人跑得不無狼狽,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樹下。樹葉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打得一片喧嘩,搖曳間涼珠遺落,地麵水花四濺,擋不勝擋,防不勝防,又哪裡是一件外袍能遮得住。
“早知道聽你的,早點回去……”單無意有點沮喪,將衣袍遮在婁千杉身上,“你彆著了涼。”
婁千杉不說話,隻望著他。雨夜的黑幾乎不見五指,可不知為何,她便是能看得見他的眼睛。
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少年的眼睛那麼亮,亮得她鼻頭一酸。
“今晚彆回去了好麼?”她脫口道。
“什麼?”大雨之中的單無意不曾聽清她的言語。
“我說,彆回去了!”婁千杉大聲道。“我不想你回去!”
她不想他回去。她不想他回去以後,必須麵對明天即將發生的一切。這個世上以真心待他的男子那麼那麼少,她不想失去他,不想他有任何危險——哪怕她知道自己不配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