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沒事吧?”
劉楓一個健步衝上去扶住沈陌遙直往地上栽的身子,他架過沈陌遙的半邊肩膀,隔著偏厚的衣料,他鼓動著的,急促的心跳依然清晰傳來,冷汗順著他慘白的側臉從濕漉漉的鬢間往下淌,劃過尖削的下巴,雨滴似的落在門邊。
“沒事……”沈陌遙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焦,像是被蒙在一層薄霧裡,過了許久眼神才逐漸恢複清明。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死死咬著嘴唇,試圖脫離劉楓和隨後趕來的助理的支撐站直身子,摳住門框的手背上支棱的手骨和青筋儘數浮現,整個肩膀都在抖。
“試鏡前沒怎麼吃東西,有些低血糖。抱歉,給大家添麻煩了。”
他轉身,朝導演組的眾人鞠了一躬,身子微微打晃,聲音仿佛能被輕易吹散在門外的冷風裡。
“請各位放心,如果我獲得商渡這個角色,在拍攝時絕對不會因為任何個人原因耽誤拍攝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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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被剛才那小家夥迷住了?”沈陌遙離開後,正好迎來試鏡的中場休息時間,胖乎乎的副導演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揶揄地拍了拍仍有些愣神的劉楓的肩膀,“我說你這老牛吃嫩草也彆太過頭吧,人家快小你一輪了。”
“瞎說什麼呢!”劉楓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就是在想……那小子看著挺孤單的。”
試鏡時,沈陌遙穿著一件厚實的毛呢風衣,他本就身型高挑,肩膀雖單薄卻也不窄,是個能完美撐起風衣的衣架子,整個人看起來也就隻是有些清瘦。
但剛才他攬著沈陌遙時卻意識到,對於一名超過一米八的成年男性來說,那人的分量明顯有些輕得過頭了,骨頭都硌人。
這樣的體重,他的身體狀況不可能太好,而看他剛才的反應,似乎對那樣突然的短暫眩暈早就習以為常了。
他的經紀公司呢?這樣重要的試鏡,彆的藝人身邊都有好幾個人照顧,六翼娛樂為什麼連一個助理都不派給他?
從沈陌遙的言行舉止中一眼便知,他並非如同謠言所說,是個背靠沈氏就在圈內肆意妄為的小少爺。那麼沈家人又是怎樣看待他的呢?娛樂公司不在乎就算了,沈家也並沒有分出任何人手陪著他,好像對他漠不關心的樣子。
反倒是那個叫做沈淩夏的沈家長子……劉楓眯起眼睛,前些天他們談合作時,那個外表溫和儒雅的男人身邊可是圍了不少喊著他“少爺”,給他端茶送水的人。
“真是奇怪。”劉楓念叨著,忽然想起什麼一般,一拍腦袋,“說到合作……梁導啊,咱們這次試鏡的母帶你喊人備份後傳我一份。”
梁森煒此時還在回顧沈陌遙試鏡的錄像,聽到他的話頭也沒抬:“為什麼?”
“池璟的人開口要了。”劉楓做出攤手狀。
梁森煒挑眉:“沒說是什麼原因?”
“沒說,不過就池璟的人隱約給我透露,這次似乎是他們的頂頭大老板親自開口要的。”
“池璟集團的董事長?我怎麼不知道他平時投資項目的時候還有親自審核項目聘用人員的習慣?”
“不,你想的太簡單了。”
“怎麼?”
“……是池璟老總的頂頭上司要這次試鏡的錄像。”
“什麼?!”梁森煒這下徹底把注意力從屏幕前移開了,一慣沉穩的語調難以置信般上揚:“你是說那個池家的人要我們這部戲裡的一個配角的試鏡錄像?”
“嗯,多半還是他們少東家開的口。”
“不得了,不得了……”梁森煒一臉震驚地搖頭,困惑道:“莫不是那年輕的池家少主看上來試鏡的某個演員了?”
“那我們還能擅自決定演員嗎?是不是得等著看那位的意思?”副導演憂愁道。
“我一開始也這麼想,但是這有些說不通。”劉楓抬了抬墨鏡,“你們想,以他的身份,如果真的和哪個小明星看對眼了,直接強取豪奪不就行了?不說直接把這個角色指定給他,大可以直接為他量身打造一部s級的影視劇項目啊。”
“也是。”梁森煒歎了口氣,視線又回到屏幕上的沈陌遙臉上,眼中的欣賞毫不掩飾,“上位者的心思輪不到我們猜,商渡這個角色,還是按原計劃選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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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陌遙含著水果糖,拖著渾身發軟的身子回到文體館邊的停車場的時候天色已經偏暗,他撐著一口氣憑記憶走到自己的車邊,竟見到賀曄琉站在車頭旁發愣。
沈陌遙的車是外祖父查爾斯隨手送他的20歲生日禮物。
那個時候的賀曄琉當他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又正巧癡迷於超跑,對他的車提了不少改裝意見,沈陌遙對車沒什麼大興趣,見他興致那麼高便也就隨著他來。
在賀曄琉連續一個多月不辭勞苦的改裝下,這輛車幾年過去也依舊很好開,即使是不常開車的他也感覺得出來。
“你……你果然也來參加試鏡了嗎?”賀曄琉一扭頭看到沈陌遙的身影,躊躇了一下,往他身前走了幾步。
“昨,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們那個對話不是你想的意思。小溪他其實很早就和光曜傳媒在談了,隻是當時我誇下海口說認識光曜傳媒老板的弟弟,非要幫他托個關係,他不忍心打擊我的積極性,才那麼說的。”
陽光正在消退,兩人所處的位置被一塊不大不小的陰雲籠罩,他看不清清沈陌遙的臉色,自顧自解釋著。
“小溪和我發消息說你不肯和他說話……陌遙,他真的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他其實很溫柔,很善良的,平時不小心踩到一朵花都會掉眼淚,這次被你冷落他也沒生氣,還和我說特彆期待和你公平競爭角色……”
“說夠了?”
沈陌遙無視他臉上的懇切,繞過他徑自走到車門邊,想要打開車門的時候卻趔趄了一下,險些直接往車玻璃上撞。
“陌遙!”賀曄琉嚇了一跳,下意識跨出一大步拉住他的衣服,看到那人細瘦的手腕撐著車身,側緣還有未褪的針眼,頭卻倔強地朝另一邊偏過去咳著,對他的觸碰顯出抗拒的姿態。
“你……生病了?”
賀曄琉試圖去拍他顫抖的脊背,小心翼翼將疑問拋出,仿佛看到沈陌遙虛弱的咳喘和蒼白臉色的這一刻,他才恍然能夠將他那似乎又瘦了些的身影與之前那個與自己交好多年的竹馬重疊在一起,回想起他們的從前。
“陌遙,你是不是又沒有好好吃飯?”
“你現在應該去接他,而不是在這裡惺惺作態地關心我,賀曄琉。”沈陌遙躲開他的手,聲音很輕,“我消受不起。”
趁著賀曄琉愣神的功夫,他憋了一口氣飛速打開車門,跌跌撞撞坐了進去。
他不敢再猶豫,也沒有能力再猶豫,因為好像再多和他對話一秒,自己就要被心中不斷湧現的陣痛擊潰了。
自動落鎖的啪嗒聲傳來,沈陌遙卻無心也無力再關注賀曄琉是否離開,他急促地喘了一陣,等待眩暈過去,伸手把嘴邊咬出來的血抹掉,將橙子味的水果糖咬碎了咽下肚,兀自扯著嘴角笑了笑。
又是什麼時候起,他和賀曄琉之間也變成了這副模樣呢?
他眨眨眼,對於這個問題一時找不到準確的答案。
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記憶裡那些美好的碎片正隨著賀曄琉這些看似求和,實則指責的話語一點一點出現裂痕,最後徹底在心頭炸開,化為齏粉,把他心上僅存的幾處完好的角落劃得支離破碎,遍體鱗傷。
這樣的疼痛不像刀子捅進去那樣劇烈,卻像是被千萬隻小蟲噬咬,是一種密密麻麻的,酸漲的陣痛。
他不想這樣。
他……也會害怕。
不過,賀曄琉倒一直是個敏銳的人。仔細想來,自己確實已經有好些天沒有好好吃飯了。
沈陌遙恍恍惚惚地想,剛才那樣嚴重的低血糖的症狀大概是身體發出的一種警告——也許不止是低血糖,但他也無心再思考太多,隻想著必須吃點什麼,拆開一包車上放著的蘇打餅乾就往嘴裡塞。
然而長時間未進食的身體卻拒絕著這樣堪稱糊弄的舉動,那塊餅乾像是堵在嗓子眼,怎麼也吞不下去,他不得不抖著手打開水杯猛灌了幾口,卻被嗆的激烈地咳起來,沒能咽下去的水順著下巴浸濕衣領,狼狽極了。
此時倒是要感謝他當年選擇給車窗貼了防窺膜,就算賀曄琉還站在外麵,也不會看見車內的任何事情。
沈陌遙摸著仍然跳得有些不規律的心臟,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現在的狀態並不適合開車,索性將座椅放平,從置物箱頂層的上鎖的格子裡拿出一塊乳白色的吊墜握在手裡,緩緩躺下來。
這些年來,每當他覺得太累,太難熬的時候,總會這樣一個人窩在車裡呆一會兒。
“悄悄告訴你,我在外婆送給我們的這個吊墜上施了魔法哦!它一定會保佑哥哥成為大明星的!”
“外婆一直相信,我們家小陌一定會成為最棒的演員的。”
不曾留住的美好年月裡,那些動人的話語仿佛化作實質的陽光,春風般輕柔響過耳畔,沈陌遙把吊墜戴在脖子上,塞進貼著心口肌膚的位置。
玉石質地觸感微涼,他卻隻感覺到溫暖。
這是他不會消散的,永遠的溫柔鄉。
“……我又想你們了。”
他發出微不可聞的呢喃,側過身在座椅上蜷縮起來,拇指隔著衣料磨蹭著吊墜,緩緩闔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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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陌遙這一覺睡得斷斷續續,即使是中途醒過來也覺得渾身無力,胸悶氣短,隻能支起上身費力地喘上一陣,過不了一會兒便會重新昏睡過去,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一陣電話聲徹底吵醒。
他被鈴聲激得有些心慌,揉了揉心口,活動著酸澀僵硬的身子接起電話,秦玥在那頭興奮地告訴他,《浪潮》導演組剛剛致電,恭喜她沈陌遙成功獲得了商渡這個角色。
兩方簽約後,劇本圍讀以及之後的定妝照拍攝等等行程即將逐一展開,劇組的開機儀式也很快將在月底於滸市舉行,隨後就將進入緊張的拍攝周期。
秦玥還憂心忡忡地提到,光曜傳媒新簽了一個很有天賦的新人演員,姓葉。據傳,沈淩夏這次以替《浪潮》提供海外宣發和播出渠道為條件和梁森煒達成合作,提出為那個新人換取劇中的一個角色。
“聽說他們今早開會時,光曜傳媒那邊甚至希望直接截胡商渡這個角色,被梁導那邊嚴肅拒絕了。”秦玥的語氣有些欣慰,“看來這些大導演還是有些職業操守的——不過,他們也不願意舍棄曜傳媒給出的好處,今天導演助理打電話給我時我旁敲側擊了一下,說是決定為那個新人在本裡多加一個小配角。”
“所以你也要做好準備,那新人大概率和你同齡才會想搶商渡,如今雖說換了個新角色,肯定也是要剝削一點原本獨屬於你的戲份的。”
“嗯,圍讀會時我會注意。”
沈陌遙掩唇咳了咳,起身的時候又有一陣眩暈襲來,他抵住車窗,下意識攥緊手中的吊墜,好像這樣簡單的握著就能從中汲取到能量,讓他又可以勉強捱過接下來的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