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鏡間內,把沈陌遙一路從側門帶進來的墨鏡男在寫著名牌的長桌前坐下。
男人叫做劉楓,這個名字沈陌遙也有所耳聞,是位業內有名的製片人,雖然年紀不到四十歲,拉投資的能力和選片的眼光都是一絕。
“梁導啊,你最近是不是對於手底下的人疏於管教了?”
劉楓說著,像是覺得室內的暖氣太足,隨手解開西裝最上麵的兩顆扣子,內裡那件夏威夷風格,顏色鮮豔的花襯衫就那麼大喇喇地露了出來,“你看這小家夥,從外形上怎麼看都是演商渡的不二之選吧?要是就這麼錯過了,有你後悔的。”
“劉楓,先彆著急。”梁森煒如同他擅長拍攝的題材一樣,從外表上看過去是個極為正經的人。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整齊的短須蓄在臉側,桌上的演員資料卡整齊地堆疊著。
“你是叫……沈陌遙吧。”梁森煒在厚厚一遝紙張中找出印著眼前的黑發青年照片的那張,嚴肅地看向他:“我們確實沒有按照編號順序見到你。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偶遇劉楓,進入試鏡間的時機其實比沈陌遙預想的要早上很多,但他卻並未因此而出現絲毫的慌亂。他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依次向長桌上的所有人都問了好,旋即不卑不亢地將之前發生的事情簡要描述了一遍。
“如果各位難以完全相信我的單方麵陳述的話,也可以喊來那位工作人員單獨複述。另外,我這兒還有在他叫號時跳號的完整錄音可以供大家參考。”
他的聲音並不大,透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清冽,雖然臉色有些發白,烏黑眼眸中卻蘊著沉穩的底色,此時站在導演組的一眾大人物麵前也絲毫不輸氣勢,身段挺拔頎長如同一顆雪鬆。
“不必了。”梁森煒擺擺手,他從業多年,什麼樣的奇葩糾紛沒見過,此時光是看到沈陌遙說話的狀態就已經對事情有了定論,便不想再過多浪費時間,“我會喊助理去和小張那邊也溝通一下,現在直接開始你的試鏡吧,小沈。”
他盯著沈陌遙微微上揚的眼尾,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無可否認,自劉楓領著沈陌遙走進屋的那一刻起,他的注意力就完全被眼前這個眉眼漂亮,帶著淡淡疏離感的青年吸引了。
單從外形來看,他確實如同劉楓所說,和商渡極為適配,而在先前的交流中,沈陌遙展現出的個性也讓他非常滿意——
即使自身的當前利益受到損害,他也沒有因為占理而要求中斷當前的試鏡,打斷導演組的節奏,而在被劉楓發現時,他也懂得抓住機會表達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對待,並沒有因為兩人之間的身份差距而畏縮扭捏。
他不過分強勢,既做出了恰到好處的讓步,也沒讓自己吃太多虧,是個敏銳心細,懂得審時度勢、照顧全局,還絲毫不怯懦卑微的,讓人看了難免心生喜愛之情的孩子。
如果他又恰好是一個在演技方麵也完全不遜色於那幾位有各自代表作的種子小生的話,商渡這個角色就一定非他莫屬了。
梁森煒這麼想著,又兀自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有演技呢……雖然這孩子給他的第一印象很好,但從他的資料來看,他隻不過是個偶像出身的毛頭小子,要不是憑著一張即使在平麵圖層裡也依舊出類拔萃的臉蛋,他這樣的“男團小鮮肉”甚至在海選的時候就會被自己的團隊刷下來。
“我這次選擇表演的是c段,麻煩對戲老師了。”沈陌遙淺淺朝長桌鞠了一躬,視線轉向站在桌尾拿著劇本的老師。
“你選c段?”
聽了沈陌遙的選擇,長桌前的所有人無一不驚訝地揚起眉毛張大嘴。
“我靠,這小子不會傻乎乎的以為c段看起來比較平,所以好演吧?”劉楓差點把剛喝到嘴裡的茶水噴出來,“糟了糟了,剛才應該提點他一下的……”
對表演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對於臨場發揮來說,極端的情緒,也就是情感爆發對於有基本功的演員來說其實是相對容易夠到及格線的穩妥選擇。
因此,在導演組提供的三個試戲段落中,商渡因為一首曲子的驚豔發揮被教會高層相中,以為自己就要遠離痛苦的戲班生活而陷入狂喜的a段,以及商渡因為師哥被教會走狗所殺,陷入極度悲憤的b段,相較於一段僅僅是商渡在和男主角進行大戰前夕的對話的c段而言,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事實上,包括幾名種子選手在內的前十位表演者無一例外選擇了a段或b段,隻有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可憐懵懵懂懂選了c段,最後的結局自然也應當是還沒演完就被耐心耗儘的梁森煒轟出場。
梁森煒挑眉:“確定是c段,不改了?”
沈陌遙好像沒看見場上眾人臉上或不可思議,或輕蔑的表情,隻是閉上眼,微微頷首:“嗯,我的選擇是c段。”
人年紀大了,地位高了就難免有愛才之心,梁森煒此時也被他這樣堪稱頭鐵的舉動激起了好奇,偏偏就想試試這個一看就知道是演戲小白的小子到底有幾分選擇最難片段的底氣,因此,他竟然罕見地拿起劇本,揮手示意負責對戲的老師離開,親自承擔了男主角部分的台詞。
隨著一聲“action”,試鏡正式開始。
“所以你們的目標是花羽節?”
沈陌遙此時已然進入狀態,他的眉頭緊緊蹙著,眼皮掀起來微微睜大眼睛,其中透出幾分掩飾得很好的不可置信,神態竟和一名不足20歲的陰鷙少年無異。
“你看,你想不到我們要在花羽節發動突襲。”梁森煒頓了頓,較為公式化地念著台詞:“你想不到,那些教會的走狗,甚至那高高在上的教皇大人也不會想到。”
“想要出其不意?”沈陌遙的眉毛揚起,屬於曾經意氣風發的富家少爺的倨傲被他收在眼底,像是不再能威懾到任何人,卻能支撐住支離破碎的自己的底氣。
他神色冷淡,有些不以為然:“可明瀾市的花羽節向來守備森嚴……陸錦昇,難道你以為光憑這點人,就真的能鬨出一番動靜來嗎?”
“這就是你不懂了,小子。”梁森煒像是不由自主地被沈陌遙帶進戲裡去了一些,他食指和中指微微撚了撚,做出一副拿著煙的姿態,聲音比之前的扁平多了幾分投入:“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麼?”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試戲用的攝像機裡,沈陌遙蝶羽般的眼睫閃了閃,眼瞳細微的震顫被鏡頭完美捕捉。
他維持著被鎮住的模樣看向梁森煒,嘴唇抖了抖,卻又沉默著什麼都沒說,良久才輕輕垂下頭,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蜷撫上心口,指尖有細微的顫抖。
這句話仿佛藤蔓,自肌膚表麵將他纏繞,上麵的尖刺是柔韌的,並不紮人,卻蘊含著烈焰般的毒素,一路灼燒著直至觸碰到他堅硬外殼之下鮮活地跳動著的內心,連帶著他總顯得蒼白陰鬱的麵容多了幾分熱忱的溫度。
“cut!”
出聲結束這場震撼了在場所有人的試戲後,梁森煒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要知道,他不僅絲毫沒有因為沈陌遙選擇了最難的段落而放低要求,相反的,他一開始甚至沒打算好好念台詞,為的就是想故意減弱沈陌遙在對戲時的代入感。
卻沒想到到最後,反而是自己情不自禁被帶了進去。
他年輕時也曾經是一名演員,深知情緒越是細微表演起來也就越難,越容易掌握不好度而導致失真。
而沈陌遙今天的這次臨場表現,讓他唯有感歎一句天才中的天才。
“小沈,你真的沒有經曆過任何演技訓練,也沒有任何表演經曆?”
“我沒有進行過專業訓練,梁導。”
沈陌遙在導演喊出卡後就闔上了眼睛,重新睜開時,臉上那些曾洶湧著的情緒已然消弭,恢複了淡然的模樣,唇角弧度得體而疏離。
他偏過頭去輕聲咳了一陣,又道:“但我12歲時曾經在美國客串過幾集電視劇。”
那是他11歲在外祖母薑瑾的邀請下被送往美國讀初中之後的事。
他那不苟言笑的外祖父查爾斯坐擁龐大的地產公司,又因為個人愛好經營著私人訓練基地,雖然年事已高卻仍舊忙於公務,因此他在美國的大部分時間都隻有外祖母一位親人陪伴。
他的外祖母薑瑾是他至今認知中最溫柔的人,平時不僅關注他在學校是否過的開心,有沒有被人欺負,在閒暇時間也注重培養他各方麵的興趣愛好,帶他去了不少博物館和展覽,陪他看音樂劇,甚至領他去自己的好友導演的拍攝片場參觀。
就是在那裡,他有幸被邀請在那部奇幻電視劇中演出,戴上了毛茸茸的狼耳朵,扮了幾天的人狼男孩。
也是自那以後,他忽然感受到表演的樂趣。通過表演與自己有著完全不同境遇,卻也冥冥之中有些許相似的角色,他的思維和靈魂好像能跳脫出□□的束縛,在時空堆疊的平麵裡不受束縛地展開,不再作為沈陌遙自己,而是作為那個角色本身去生活,去感受他未曾感受過的人生。
坦白說,他甚至說不清這樣的心態是否源於對過於痛苦的家庭環境下意識的逃避——但那顆因為好劇本、好角色而砰砰直跳的心總歸是不會說謊的。
自12歲那年,他就暗自下定決心,未來要成為一名能在世界範圍內留下許多好作品的演員。
而當年,薑瑾也在聽完他這個大得離譜的夢想後寵溺地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我們家小陌一定會成為最棒的演員的。”
“那麼按照慣例,我們還需要問你一些個人的問題,來判斷你是否能夠勝任這個角色。”梁森煒右手邊有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垂頭翻閱起了手中的資料,“最近這兩周,我們注意到你似乎被傳出很多負麵輿論,其中包括但不限於你對待工作不認真,屢次缺席團隊活動的彩排,以及隊內不和……”
“這些事已經不重要了,高副導。”
劉楓眼睛一瞪,還沒來得及著急,梁森煒竟然率先打斷了他的話。
“小沈這種完成度的表演,你應該也知道代表著什麼。說實話,要不是本著對得起所有參加試鏡的選手和他們背後的公司的態度,連後麵剩餘的試鏡,我都沒什麼心思看了。要出一個比他還好的,幾乎不可能。”
沈陌遙適時鞠躬,露出微笑:“謝謝導演的認可……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想要提出。”
梁森煒此時已經完全被沈陌遙折服,看向他的眼神都帶著毫不掩飾的“挖到寶了”的喜悅之情,大灰狼似的,自然對他所謂的小小要求沒有任何抵觸。
“你說。”
“在試戲片段之外,我還準備了一首想要表演的戲曲,希望能有向各位展示的機會。”
“哦?”梁森煒愣了一下,很快雙眼中迸發出濃烈的精光,“快來一段試試。”
其實,在導演組原先的計劃中,對飾演商渡的演員是並沒有在戲曲方麵的要求的。
他們深知在具有不拖垮整個電視劇播出效果的演技的同時,在戲曲上也具有一定造詣的年輕人屬實少之又少,因此很早就打算在戲外單獨尋找商渡唱戲曲時的配音來解決這個難題,卻沒想到已經在演技上給他們帶來極大震撼的沈陌遙竟然還藏了一手。
得到肯定後,沈陌遙毫不拖遝,清了清嗓子,就地做了一個簡單的起勢便開始了自己的第二段表演。
他在樂隊時期本來就以一副自帶混響效果、cd音質的好嗓子而著稱,此時唱起戲劇來竟然一點都不顯得突兀,聲音空靈清遠,仿佛早春白雪皚皚的的山巔融化的清泉彙成了溪流,雖然唱到後半明顯有些力不從心,氣息略微發抖,卻仍然瑕不掩瑜,幾句簡單的戲腔很快唱進在場所有人的心裡。
一曲結束。
“好,好!無需多言,他在我心裡就是商渡。”梁森煒連聲大笑,忽然又扭頭對著副導演淡淡道:“是時候清掃一下手底下的人了,周副導。我沒記錯的話,那個小張的崗位是你安排的吧?”
“是啊,梁導。”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掏出手帕擦了擦頭上冒的汗,賠笑道,“他應該也不是故意的,我已經喊他過來了,馬上先給小沈道個歉,然後停職反思。”
沒人知道,周長波在心裡剛把那小張翻來覆去罵了將近一萬遍。
那小張是他親戚家的表弟,平日裡膽子不大,唯獨喜歡濫用職權,狗仗人勢,放在平時,這算不上什麼,因為在每場試鏡開始前,包括導演在內的人都是默認在種子選手裡麵挑,至於其餘選手究竟有沒有展現的機會,並沒有誰關心。大家都知道他是副導演的親戚,所以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卻終於是踢到了鐵板子。
……
“對了,漂亮小子,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你。”
試鏡告一段落,沈陌遙身子微微打晃,開門準備離開試鏡間時,一直懶洋洋撐著腦袋靠著的劉楓忽然喊住他,眼中滿是興致,“我想知道,如果這次你沒有恰好遇到我,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等。”沈陌遙彎起淡白透明的嘴角笑了笑,鼻腔呼出的熱氣接觸到室外的冷風甚至隱約起了一片白霧,“我會等到所有人的試鏡結束再進來和各位說明情況並進行表演。”
“真有你的,小子。”劉楓朝他豎起大拇指,卻在下一秒驚恐地站起身,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屋裡的眾人幾乎和他是一個反應——
在他們視線投向之處,沈陌遙剛剛踏出門外的身子不知道是被門框絆了一下還是怎麼,好像在瞬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竟像是一片枯葉一樣軟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