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織造司是個肥差,雖然沒什麼實權,卻是能撈得著不少銀兩的好差事。
隻是長元帝看清賬本上的數額,饒是已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氣了個眼冒金星。
幾萬兩白銀,實在膽大!
如今國庫空虛,他們這些個做官的倒是個個都中飽私囊。
長元帝將手裡的折子放了回去,心裡也有幾分欣慰,太子這回總算清醒了幾分,若事事都能識大體,也不至於那麼討人嫌。
長元帝如今正值壯年,板著冷臉自是不怒自威的氣派,他盯著眼前的清瘦少年,已有許久沒有仔仔細細的打量過他。
比起前兩年好像高了點,五官也長開了。
長元帝記得太子小的時候比現在更討人喜歡,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剛學會蹬腿就鉚足了勁想推開侍候他的嬤嬤,胖乎乎的雙手努力握緊了拳頭,悶頭就想往前跑。
後來漸漸長大,反而看不見他身上那股莽勁兒了。
長元帝對太子從未寄予厚望,皇後教養出來的乖兒子,太過老實,自己這個人都立不住,怎麼能保得住萬裡江山。
長元帝慢慢收回目光,他說:“朕身體無礙,你不必過於擔心。回去好好讀書,旁的事不要多管。”
後半句,亦是提醒。
不該開口的事情,就閉上嘴。
長元帝有意削瘦陳家的勢力,也是為太子的日後做打算,以防日後外戚專政。
為社稷安穩,不到萬不得已,長元帝不會廢太子。
竺玉低著頭,恭恭敬敬:“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頓了頓,她慢慢抬起臉,輕柔的抿了抿唇瓣:“還有一事…”
長元帝眯起了眼,眸光頓時變得鋒利起來,冷冷的麵色已彰顯男人不悅的心情,似乎猜到了他要說什麼,長元帝語氣重重地說:“你外祖父犯得是大罪!朕意已決,你多說無用。若人人都似你這般為親情置律法不顧,大燁朝還有沒有王法了?”
虧他還以為太子今日長進了。
果然還是個不開竅的朽木!
竺玉深吸了口氣,她頂著壓力,說:“父皇誤會兒臣了,外祖父他既犯了錯,父皇當秉公處置,以儆效尤。”
長元帝挑了下眉頭,看著他的目光變幻莫測:“你當真是這麼想的?”
竺玉跪了下來,殿窗外折射進來的金光均勻落在她玉白的臉龐,漆黑的眼被光線映著疏離的淡色,睫毛濃長,神色鎮定,周身一派凜然正氣,她說:“兒臣先是大燁子民的太子,才是外祖父的孫兒,若不嚴懲,隻怕那些目無法紀之人會愈發得寸進尺。”
長元帝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他麵前做戲,而是當真想要嚴懲她外祖家犯的大罪。
總算有了個儲君的樣子。
長元帝擺了擺手,叫他先起來:“此事朕自有定奪。”
竺玉從上書房出來的時候,後背已經浸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心不在焉的往外走。
劉公公急匆匆的追了上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太監,端著幾樣錦盒。
劉公公笑眯眯同她說:“太子殿下,陛下方才命老奴給您送幾樣東西。”
錦盒裡裝著質地上乘的文房四寶。
還有兩樣補品,方才劉公公已經派人送去了東宮,太子這會兒還要上學,也不好帶去學裡。
竺玉客氣道:“有勞公公了。”
劉公公笑著:“殿下客氣。”
他接著意味深長道:“陛下心裡還是記掛著您的,您長大、懂事了,陛下心裡是極高興的。”
竺玉聽得出來劉公公也是好心提點她。
上輩子,父皇去的蹊蹺,她匆忙被架上皇位之後不久,劉公公就已上吊自儘。
如今想想,父皇的死,必有貓膩。
竺玉回過神,鄭重其事點點頭:“我知道,往後我不會再叫父皇失望了。”
劉公公也是看著小太子長大成人,小太子心地仁善,同陳皇後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連他看了都忍不住憐愛。
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母子倆好似生了嫌隙。
這倒也是好事,這麼多年下來,小太子的性情還未被陳皇後給教歪,已十分難得。
竺玉同劉公公道了謝,坐上馬車緊趕慢趕總算趕在上課前到了國子監。
這幾日,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尤其到了午間,頭頂日頭照得人從裡到外都暖烘烘的。
竺玉今日臨出門穿了件玉白色的錦袍,領口處也捂得嚴實,腰間的玉帶修束著一把細腰。
乾乾淨淨的,帶著幾分像是凜冽冰雪的冰透感。
宛如一節清瘦挺拔的玉竹。
她一進思學堂就被李裴抓住了肩膀,李裴長得是很好看的,這會兒臉上卻存了些許鋒利的厲色,鳳眸亦是冷冷,開口便是不大客氣的質問:“旬假那日你怎麼沒來找我?”
李裴的口吻好似在質問紅杏出牆的妻子。
語氣實在太壞了。
臉色冷凝,仿佛這是天大的事情。
竺玉的肩膀瘦瘦的,被他用力攥在手裡,不過片刻就覺得有些疼了。
她蹙著眉頭推開李裴的手:“我有事。”
李裴冷眸相對:“我可聽說你同秦衡他們一同去酒樓喝酒了。”
竺玉有些心虛,接著又強裝淡定地說:“正巧碰見,就一同吃了頓飯。”
李裴想要陰陽怪氣兩句,但又沒有立場說那些刺耳難聽的話。他們內院的學生,本就好處好關係。
國子監裡的派係也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身貧寒的舉生,都在外院。
同他們扯不上關係,便是想主動來攀親近,也沒個機會。
李裴沒說彆的,想了想隻硬邦邦的強調了句:“下回你得叫上我。”他說著又起了小人之心:“秦衡他們沒有故意為難你?”
竺玉認真回想了半晌,昨天秦衡待她客客氣氣,字真言切,不像是在騙她。
她輕輕搖了搖頭:“沒有,我們已經說清從前的誤會了。”
李裴聽得半信半疑,彆人不說,陸綏可是個十分記仇的人,十年前的事情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逮住機會就要反咬回來。
陸綏一點兒都不像三言兩語就能冰釋前嫌的。
李裴還是十分警惕:“你還得小心著些他們,說不好故意叫你放低防備,早就給你挖了個大坑,隻等你老老實實跳進去。”
竺玉並不這樣想,她說:“不會,我信陸綏不是心胸狹隘、言而無信之人。”
竺玉又哄了哄李裴:“你也彆對他們生出偏見,哪有那麼多合不來的事情,咱們放寬心,他們也就不會閒得沒事自找麻煩。”
接著她抿起唇角,淡淡笑了笑,:“而且這樣對你、對我、對他們都好,和氣生財,往後大家都能有個照應,你說是不是?”
李裴本來不大舒心,聽著他一口一個咱們。
胸腔裡的火氣慢慢也就消了。
尤其是瞧見他臉上難得放鬆下來的笑意,再硬的心腸也都軟了下來。
想想他孤立無援,前有狼後有虎,儲君的日子也不大好過,開始拉攏旁人也情有可原。
李裴方才警惕時身上無形中豎起來的刺又漸漸軟了下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說的也沒錯。”
當初李裴一眼瞧見太子殿下,就沒來由的想親近他。
原本他和陸綏他們也是對這位怯懦的太子殿下不屑一顧,誰知轉頭就變了立場,摟著小太子的肩膀,特彆義氣的同他說:“往後有我罩著你,誰也不敢欺負了你。”
李裴同太子關係好,他父親還以為他開竅,懂得審時度勢。隻有他自己清楚,他就是喜歡太子這張臉,覺得好看。
他就喜歡長成這樣的臉。
後來親近起來,也喜歡他那樣的性子。
溫和的像溫開水,能包容一切。
兩人正說著話,陸綏隨著先生進了思學堂,他徑直回到自己的位置,對她的態度同往日沒什麼不同。
旬假過後便是旬考。
十天一考試,對竺玉來說就是浩劫。
若是很差,她倒也沒有,幾十個人裡也能排上中等。
中等這個名次,同名列前茅的陸綏他們就委實有些不夠看了。
竺玉上課倒很認真,下了課忍不住為過兩日的旬考犯愁。
她是不怕丟人現眼,但是次數多了,心裡也難受。
忽然間。
一雙極漂亮的手撞進她的視線,男人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的很乾淨。
他遞來幾本書,言簡意賅:“昨日你落在馬車上的書。”
竺玉瞧見封皮上《列仙傳》幾個字,鬨了個紅臉,她的確不想被人知道她私底下看得這些閒書,像是被扒光了似的扔在大庭廣眾之下。
竺玉趕忙將書塞進抽屜裡,穩住心神:“多謝。”
她沒敢抬頭,做賊心虛般低著頭,眼神飄忽,四處亂看。
她以為陸綏已經走了,忽的聽見頭頂落下一道輕聲的低笑,漫不經心的像是在笑話她。
竺玉隻能當做什麼都沒聽見,滿腦子隻有陸綏怎麼還不走?留在這裡作甚?
陸綏的指尖落在香檀木桌旁,懶散敲了兩下,過了會兒,聞聲提醒:“殿下這個月的策論文章還沒交給我。”
竺玉這些天忙著同陳皇後做戲,一時忘了這件事,她支支吾吾:“我…我忘了寫。”
於是。
這天晚上,陸綏堂而皇之的住進了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