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斜照時,渾濁的河水裹著碎葉從指縫流過。卻裳蜷在淺灘上,耳畔還回蕩著黑山倒下前都嘶叫聲。幾尾銀魚在睫毛投下的陰影裡遊弋,忽然被破水而出的黑馬驚散。
它濕漉漉的鬃毛垂落著水藻,前蹄深深陷進桃粉色的淤泥。河灣在這裡拐出溫柔的弧度,上萬株野桃樹正把開敗的花瓣往水麵拋灑,像是為這死裡逃生的造物獻上祝禱。有些落在黑山新結痂的傷口上,被它低頭時甩落的血珠染成珊瑚色。
試著撐起身子,粗糲的卵石立即在卻裳的掌心印出紅痕。黑山立刻豎起耳朵,將溫熱的鼻息噴在卻裳後頸。它分明自己還瘸著腿,卻要伸出舌頭替他舔去額角的泥沙。對岸有早開的桃花隨暮風飄來,落在它睫毛凝結的鹽霜上,竟像古寺壁畫裡垂目銜蓮的瑞獸。
碎成蛛網的小漁船卡在下遊石縫裡,黑山先前駝著的行囊還在水中沉沉浮浮。它卻已拖著韁繩尋來乾燥的葦草,低頭咀嚼。卻裳現在頭昏腦脹,望著它被夕陽拉長的影子漸漸爬上桃林,忽然發覺那些虯曲的枝乾都在流淌蜜色的樹脂——整片山林正在暮色中緩慢愈合他們闖入的傷痕。
"漁師——!?"
卻裳的呼喊撞碎在桃林深處,隻驚起幾瓣棲在枝頭的殘花。他俯身撫過沙地上淩亂的腳印,指腹傳來潮濕的沁涼,凹陷處已蓄起胭脂色的積水——有人剛踩著滿地落英往霧靄深處去了。
黑山低嘶著拱了拱他後背,鬃毛間還纏著上遊帶來的浮萍。卻裳將浸透的行囊搭回馬背,羊皮水囊隨著動作發出空蕩回響。坐騎每踏一步,蹄鐵便碾碎更多沉睡的桃花,那些絳色汁液漸漸染紅了青石小徑。
桃枝織就的穹頂越發低垂,遮天蔽日的花影竟將正午暈染成琥珀色的黃昏。
“我到底暈了多久?”
當黑山第三次甩頭抖落滿身花瓣時,豁然洞開的天地讓韁繩在卻裳掌心猛然繃緊——翡翠般的湖泊倒映著千仞石壁,而岩壁上蜿蜒的藤蔓正為某個洞口垂下青蘿簾幕。
那串倔強的腳印在此處凝成深褐色的泥印,蜿蜒沒入幽穴。卻裳解下綴著銅鈴的鞍繩時,黑山溫熱的鼻息正拂過他頸側。
"莫要貪飲寒潭水,"他屈指彈去馬鬃間粘著的蝶蛹,將韁繩係在老桃盤虯的根莖上,"待我折支帶蜜的桃枝來與你佐草。"
石隙僅容側身而過,洞口的微光忽明忽暗,恍若巨獸吞吐著螢火。卻裳最後望了眼正在啃食青苔的黑山,它隨咀著,不時晃著身軀。
狹窄的通道讓卻裳一度想要放棄進入的念頭,但他還是堅持著走了一段,終於,那絲若有若無的光亮漸漸明朗起來。
出了洞口,外頭的明媚陽光讓卻裳有些不適應。
不對,剛才不是已然黃昏了嗎,怎的看現在的太陽還是晌午十分?!
他低頭看去,慶幸自己沒有快步跑出,這山洞是在一處陡峭山壁之上,其下隻有悠悠湖水,離地上還有些距離。
那陸地上與近山洞前一般,都是開遍了桃樹,漫天落英。
“奇怪,倒是從沒聽說武慶有哪個地方盛產桃樹…”
卻裳拔出一柄緊貼褲腿的短刀,從洞口一躍而下,短刀猛的插入崖壁,就這般向下劃去。沒向下多久,短刀就被磨的差不多了,整個刀身全然磨沒了。
卻裳隻得把刀一扔,攀在一塊陡峭石崖上。向下看去,是大片飄著水草與桃花的潭水,他現在的位置離著還得七八十米高。
換做普通人跳下去,雖說不會粉身碎骨,但摔斷幾根骨頭倒是肯定的。但有著水銀境體魄的卻裳隻是一躍而下,控製著整個身軀如一直箭矢一般,栽入水裡。
上了岸,卻裳慢慢走著,在這片桃林中四處張望,試圖找出什麼蛛絲馬跡。
“怪了,怎麼沒有腳印…”
先前一路一直有那漁師李詳的腳印,從漁船一直延伸到山洞,此處崖下居然沒有了?
「——————」
少年獨自走在下山的石階上,他穿著雲河門發放的符籙派九代弟子煉氣服,腰懸一枚翠綠色玉牌,其上刻有一個“九”字,周遭有一圈雲紋。
少年眉清目秀,名叫丹月,是雲河門符籙派新晉九代弟子,在三年前,那時,他還隻是個外門弟子,在桃林中打坐修煉時偶然間拾到了一塊靈氣充裕的桃脂,回宗門內時恰好被一個門派長老看到。
那長老是宗門內符籙派分支的七代弟子,鑄爐境,據說已經卡在這個境界十幾年的時間了,後來這長老隨意替自己的弟子收丹月為徒,拿走他這被稱為“桃源仙”的桃脂煉了枚丹藥,現在閉關去了。
丹月現在還是對三年前發生的事有些不可置信,自己這麼一個外門弟子修煉時偶得秘寶,獻給宗門長老後直入內門?這簡直是那些小說家寫的書中的主角才有的劇情。
按照丹月多年閱讀小說的經驗,再之後莫非是要再遇到什麼機遇,而後在宗門內平步青雲?
丹月搖了搖頭,打消了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自個又不是小說家寫的主角,哪有那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丹月摸了摸腰間的玉佩,開心的笑了起來,他來自一個桃枝城,家族是城裡有名的書香門第,不過父親是祖父的第七個兒子,在祖父病逝後隻分得了一棟城中的宅子和一些祖父生前的文玩墨寶,雖說那些文玩墨寶值些錢,但父親也是個死要麵子的讀書人,就算靠著他天天賣些字畫一家人隻得勉強度日他仍然是不願意賣掉。
那年雲河門的煉氣士來到桃枝城挑選修仙胚子,父親給了一個中年煉氣士一副字畫,拖他把丹月帶上雲河門修行。那中年煉氣士為丹月測了測根骨天資,雖說過得去,但若是沒有這副字畫,恐怕也輪不到他入這雲河門。
這雲河門乃是桃源國第一大宗,與北邊梅蘭國的七虛宗一般都是一國山上仙家執牛耳者。雲河門煉氣士每三十年下山收徒,萬裡挑一,選得都是天資卓絕者。
聽聞那個帶他上山的中年煉氣士說,那幅字畫上書“吐故納新”,沒什麼靈氣流動,但他看著挺順眼,便收下答應丹月他父親帶丹月上山修道。雖是帶上山了,但卻是個外門弟子,不過丹月也很知足,每日除了完成外門長老安排的工作,便是跑到山下的桃林中修煉。
下了山,丹月朝著桃林的深處走去,桃源國到處都是桃樹,看小說中有寫那梅蘭國中卻不開桃樹,遍地都是梅樹,而且天寒地凍,滿天飄雪。
走了將近一個時辰,他才來到了一處熟悉的地方坐下,這附近有個湖泊,他做外門弟子時時長修煉完便回去那兒捉幾尾青魚解決晚飯。
雖說是內門弟子,有專門的修煉洞府,飲食也是無須花錢,但他還是習慣在這修煉。
他拿出師祖給的那本《枯榮無為錄》,這是他們這支道脈的修煉心決,按照其上所寫,丹月運起功來修煉確實比之前事半功倍。
不多時,就在丹月坐在桃樹下靜靜修煉時,幾個黑影悄悄在林中朝他靠近。
“這小子我跟一天了,是那雲河門的內門弟子,定然有宗門賞賜的法寶,我們幾個待會圍上去先奪寶,如果能殺的話就一並殺了,正好能在添個新魂。”一個矮小的男子朝其餘幾人說到,“像這種雲河門的低輩小子不會有太高的修為,銅皮境都頂破天了,我們五人雖說都是草根境修為,但殺他也綽綽有餘了。
幾人悄然靠近,他們豆身著黑衣,頭戴麵罩,為首那個矮小男子取出一隻銅鈴搖了起來,其餘幾人也是如此。
這一陣銅鈴聲立即驚動了丹月,他一轉頭,發現身後七八米遠處幾個黑衣人在那站著不動,隻是搖晃著手中的銅鈴。他深感大事不好,摸出一摞符紙尋找起來。
為首的那個矮小男子銅鈴中此時已有黑霧冒出,隨後附著在他身上,那矮小男子的身軀開始嘎吱作響,整個身軀被黑霧籠罩。
其餘幾人很快也是如此,而後一齊朝丹月撲來,將其圍住。
“小子,交出身上法器,爺爺我興許饒你不死。”
“我隻是一個外門弟子,哪有什麼法器。”丹月拈起一張黃紙符籙攥在右手,警惕地看著幾人。
“你放你娘的屁,可不要當你爺爺我好糊弄,你那腰間的玉牌和煉氣服是隻有內門弟子才有的!”那矮小男子蹲伏在地,隨時都有可能暴起殺人。
丹月右手一甩,祭出那張符紙,那符紙上書一列古語所撰的文字“暴燃”,下一刻符紙所飛向的地方轟然炸開一團火焰,將幾人嚇退。
“淦你娘的,老子還沒動手倒是你先耍起威風了?!”那矮小男子被那火焰逼退後撤了好幾步,此刻蓄勢一跳,朝丹月撲來。
丹月隻得後撤跳去,躲避著幾人的撲襲,但他的速度明顯不如這幫黑霧附著的家夥,很快就被撕扯得血跡淋淋。
“靠,前天才撿的秘寶今天就要死了嗎,看來我真不是當小說主角的命!”丹月哭笑,死死攥著一枚紅紙符籙,上書“引雷”。
就在他要祭出此符時,一道迅猛的黑影自湖邊襲來,一劍貫穿即將撲殺而來的矮小男子。
那人拔出長劍,彎曲手肘以衣裳擦去血液。
“這血居然是黑色的,果然是妖物。”
卻裳腳步如飛,衝向另一個黑霧纏繞的男子,一躍踩在旁邊的桃樹上,整個人似開弓的箭矢一般直指對方首級。
丹月也沒閒著,祭出幾枚符籙朝其餘人攻去。
卻裳身形入鬼魅,一人一劍來林中穿梭著,最後一劍沒入那人的心窩間,他拔出長劍,一朵桃花剛好落在劍尖。
丹月早就不堪疼痛跪坐在地上,卻裳朝他伸出手將他拉起。
“多謝大俠相救,在下雲河門九代弟子丹月!”丹月顧不得身上疼痛,雙手舉過頭頂朝著卻裳深深鞠了一躬。
卻裳將他手抬起,“無事,舉手之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