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燃此言一出,四下裡頓時一靜。
其餘人倒還好,袁濟舟卻已經忍不住麵露驚訝之色。巴巴的帶了丹書鐵券來,結果卻根本就沒有拿出來,沈燃已經同意放人了。
想起來就好像是做夢一樣。
但彆管怎麼說,沈燃願意放人,總歸是件好事,在場的這幾人,甚至包括溫如鬆在內,也並不讚成沈燃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之下下旨關押自己的手足兄弟。
這絕對不是一個仁君所為。
袁濟舟當即急匆匆的領命而去,辰王多在慎刑司待一刻,他便一刻覺得不穩妥。
而袁濟舟一離開,未央宮中的氣氛也隱隱變得和緩下來了,沈燃開始和在場幾人閒聊。
在場是兩個文臣和一個武將,彼此之間的年齡差距也很大,所好當然各不相同。
但當沈燃發揮自己長袖善舞的本事時,他就能和任何人聊到一起去。又或者,哪怕他自己並不常說話,他也可以控製全場。因為他沒有廢話,他的每一句話都可以承上啟下,或是恰到好處的起到緩和氣氛的作用,以確保不出現冷場的情況。
就連久經沙場的袁旭也不得不承認,隻要沈燃願意,他的確很能拿捏人心,也的確很能沉得住氣,倘若假以時日,他必然會是一個非常難纏的對手。
眾人閒聊一會兒過後,沈燃笑著看向袁旭。
他話鋒驀地一轉,緩緩道:“老侯爺一生忠君為國,實在令人敬佩,朕還記得,數十年前,大周曾有內亂,是老侯爺帶軍隊平定,救大周數萬百姓於危難中。是不是?”
沒曾想沈燃忽然提及此事,袁旭微微一怔。
沈燃所說之事,自然是件十分令人驕傲的功績,可他卻沉默著沒有說話。
於是沈燃微微側頭,繼續道:“當時叛軍劫持了老侯爺唯一的兒子,逼迫老侯爺率軍投降。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老侯爺竟毫不猶豫的大義滅親,親手射殺了自己的兒子,誅滅叛軍。後來朕聽聞此事,心裡也佩服您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袁旭仍舊沒有說話,氣氛莫名凝滯下來。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他因為此戰而成名,可此戰同樣也是他一生無法觸及之痛。
沈燃如今提及此事,雖然看似讚揚對方,可實際也是在揭對方的傷口。
殺人誅心。
功名與榮光之下,是冷酷薄情的名聲,以及妻子和孫子數十載的怨恨。
袁旭亦是在那之後鬢染霜雪,生出了一根又一根白發。
可見一個人若是很容易就能討人歡心,那他想給你找不痛快時,你大概率也是躲不過的。
溫如鬆不由得輕咳兩聲,出言岔開了話題。
沈燃自然明白溫如鬆的意思,也沒有勉強,十分自然的順著對方的話題接了下去。
可惜氣氛終究不如方才輕鬆了。
沈燃陪著袁旭幾人閒聊了一個多時辰,袁濟舟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柳士莊不禁微微皺了皺眉:“忠勇侯去的時間是否有些長了?陛下要不要再派人去看看?接應下侯爺?”
從此處到慎刑司,就算走上兩個來回,也不可能用這麼長時間。
更彆提袁濟舟去慎刑司接辰王,一定是心急如焚的,怎可能磨磨唧唧遲遲不歸?這種情況,大概率恐怕是出什麼事了。
“這個自然。”
“是朕隻顧著與老侯爺和兩位丞相說話,倒是忽略了此事。”
沈燃照舊從善如流的笑了笑:“那不如就請左相親自帶人去看一看?”
柳士莊微微一怔,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頭忽然響起一陣異常急切的腳步聲。
緊接著,袁濟舟驚慌失措的臉出現在眾人視線中,他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進門時沒留意腳下的台階,一個踉蹌,竟然“噗通”撲倒在了地上。
無論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一個年近五十歲的侯爵做出這種舉動,無疑都是非常失禮且不雅觀的,這下誰也顧不上說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了他身上。
自家後輩如此擺不上台麵,饒是袁旭再能沉得住氣,此時也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冷聲道——
“禦前失儀,成何體統?”
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威嚴。
袁濟舟不怕他爹,可是非常害怕這個年逾八十的曾祖父。
然而此時此刻,想到慎刑司中驚心動魄的情形,他卻什麼也顧不得了。
袁濟舟哆哆嗦嗦從地上站起來,而後擦了擦額頭上淌下的汗,嘶聲道——
“辰王,辰王死在獄中了!”
刹那間,仿佛晴天一個霹靂。
空氣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滯中。
親兒子死在疆場。
親孫子斷了條腿。
重孫子也不成器。
如今重孫女的兒子又壯年夭亡。
時間到底還是消磨了曾經的鐵石心腸,先想起曾經被自己親手射殺的兒子,再聽到沈燁的死訊,袁旭終於忍不住劇烈的嗆咳了幾聲。他伸手抓住椅背,蒼老的聲音落在每個人耳中,卻仍舊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威懾力:“何人敢在慎刑司中行凶——!”
“是他畏罪自儘!”
人未到,聲先至。
一襲紅衣的青年緩緩自大門口踏入。光線自他身後透進來,一股凜冽的殺伐氣沉在眼底,即使行走在帝王居所,也有種閒庭信步般的從容。
薛念未解兵刃,他一手按住腰間彎刀的刀柄,另一手揚了揚寫滿了字的紙,向著袁旭微微躬身,以表敬意,而後緩緩道:“辰王親筆供詞在此,請老侯爺過目。”
袁旭未及去看什麼供詞,目光先與薛念撞在一處。
征戰沙場數十載,他身上有著屬於頭狼的凶悍。
不怒自威,叫人望而生畏。
然而薛念顯然也有。
而且眼前這個青年實在是太年輕了,身上滿是俊美也掩不住的凜冽殺氣。
冷酷,淩厲,肆意,殺伐。
明豔熱烈似驕陽,卻又掩不住俾睨天下的傲氣。
這無疑是作為一個將軍最好的年紀,哪怕低眉俯首也有飛揚的意氣。
仿佛年老一輩與年輕一輩穿過數十載紅塵光陰在此刻對視。
密密麻麻的疲憊和無力感湧上來。
直至此刻,袁旭才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什麼叫做長江後浪推前浪,什麼叫做歲月匆匆不饒人。
薛念根本什麼都不用做,隻要站在那他就贏了。
這才是能夠百戰沙場的將軍。
威嚴如影隨形。
叫人不可侵犯,也不敢侵犯。
不像是袁濟舟……
眼角餘光掃過穩坐高台,慵懶從容的君王,最後落在肆意桀驁的紅衣青年身上。
袁旭終於不得不承認——
或許自己是真的老了。
從此江山代有人才出,可惜不再是他的後輩。
胸口處悶的厲害。
袁旭始終挺直的身子忽然不可抑製的晃了晃,猛地噴出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