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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鋒自白茶花蕊挑起,續寫搗衣聲漏的舊月光)
搗衣棒槌在青銅棺槨裡第三聲悶響時,十萬粒描金鹽沙突然倒流。陳平安掌紋間浮起的不是星圖褶皺,是龍須河畔分食野菜湯那日,木勺磕破陶碗時濺出的豁口星芒——此刻碎芒割開海底帷幕,竟湧出二十年前劍氣長城廢墟上的鹹澀晨霧。
「師娘當心!」崔東山甩出的龜甲被霧氣浸透,裂紋裡爬出的不再是卦象,而是陳平安教稚童們紮風箏時用的漿糊刷毛。每根鬃毛末端都挑著顆銅綠星子,細看卻是寧姚束髻玉簪折斷時崩落在廊下的三粒碎屑。
白衣少女忽然扯斷劍穗。原本纏作棠棣花形狀的銀絲豁然舒展,化作當年驪珠洞天糧鋪用來捆米袋的粗麻繩。那些被陳平安摸得發亮的繩結此刻倒懸如淚,最細的纖維裡鎖著三十載黴變的米香,正與青銅棺槨滲出的大妖血氣相衝。
「且看陸姨這一刀。」劍媽虛影忽然並指劃破霧障,裂縫中飄落的卻不是劍氣,是陳平安替寧姚補過的第三十七件舊衣裡絮的棉胎。暗黃棉絮裹著極北之地萬年玄冰的碎屑,在海底聚成塊青苔密布的殘碑——碑麵裂紋恰是兩人初見時,寧姚一劍劈歪斬在界碑上的痕跡。
(碑底滲出血水凝成茶梗狀,每一節都烙著陸芝教他們練閉氣時打的三十六道繩結)
崔東山突然往龜甲上吐了口帶著冰渣的血沫。裂紋中浮出的卦象赫然是陳平安十二歲那年在鐵匠鋪當學徒時,被火鉗燙傷的右手指節形狀。焦黑疤痕在霧海裡扭曲變形,末端突然綻出朵白茶花,花瓣脈絡竟與鎮海闕地磚裂縫嚴絲合縫。
「你倒是會選時辰。」寧姚劍尖戳向白茶花蕊,原本含著的露水突然凝結成十四個「笨」字冰塊。冰塊墜到殘碑青苔上的悶響裡,混著當年陳平安熬夜為她刻劍鞘時,刻刀崩斷在櫸木裡的半截鐵屑聲。
陳平安左掌那道鹽漬忽然活過來。滲入血脈的金線逆流而上,竟在肩甲骨處凝成寧氏祠堂被焚毀前的橫梁木紋。紋路裂開處湧出的不是煙塵,是他當信使時揣在懷裡、被雨水泡爛的驛站文書殘頁——字跡模糊處此刻滲出荔枝核焦香。
(八千根倒懸古劍突然軟化如柳,劍穗末端結出青瓷盞,盞心蓄著陳平安當年給老蛟刮鱗時的銅盆鏽水)
劍媽發髻間垂落的銀簪驟然崩碎。每粒碎銀都化作泥瓶巷瓦匠糊窗欞的漿糊粒,卻裹著大驪邊軍戰死前咬碎的牙齦血。血珠連成串浮在霧海上方,細看竟是陳平安用禿了的第七支狼毫筆,筆杆裂縫裡卡著的半枚杏仁正滲出鹹澀漿液。
「這是要算總賬了?」崔東山忽然抬腳碾碎虛空中漂浮的卦盤,木屑紛飛處現出半枚發黑飴糖。糖塊裂開的瞬間,二十四年前冬夜漏風的茅草棚頂漏下的星光突然化作細雪。雪沫沾在青苔殘碑上的刹那,碑麵裂紋滲出赤褐色鐵鏽——竟是當年陳平安替寧姚取劍匣時被機關刺穿的手掌血痂。碑底茶梗狀血水忽然搖曳如蛇,末端纏住顆裹著鹽霜的凍梨。
「禮出洪瀆!」崔東山突然咬破舌尖,血霧噴在凍梨表麵。霜皮剝落處現出枚青魚吊墜,分明是當年劍媽押在當鋪給陸芝贖藥的物件。吊墜鱗片翕動間湧出陳平安背著陸芝蹚過冰河的喘息聲,聲波激起三千銅錢嗡鳴。
寧姚忽然屈指叩響劍柄。八千倒懸古劍垂落的銅鈴齊顫,鈴舌竟是陳平安少年時當纖夫磨穿的草鞋底碎屑。鈴聲中浮起三十六個繩結印記,每個結眼突現張符紙,紙上未乾的墨痕分明是兩人定契時交換的生辰字跡。
(符紙焚燒的青煙凝成老瓷山最後半枚瓷片,瓷麵裂紋竟與陳平安當年割肉換藥的刀疤重疊)
劍媽發髻間最後一根珊瑚簪突然綻裂。簪芯飄出的卻不是明珠,是三十年前守歲時,陳平安為守長命燈昏昏欲睡間剪下的半截燈芯。燈芯墜入青瓷盞鏽水的刹那,海底忽現六千星燭,每枚燭火都映著他們在不同屋簷下剪過的窗花影子。
「原來應在此處...」崔東山突然扯下發帶纏繞左腕。布帛染血後扭曲成河圖模樣,圖紋豁口處遊出七條泥鰍,鰓片竟全數由陳平安抄錄過的鎮妖符殘頁折疊而成。灰黑符紙穿透冰霧,正正貼滿殘碑四十九道舊傷。
寧姚劍尖忽的輕顫。白茶花蕊迸發的冰屑裹著鎮海闕晨鐘聲,竟與劍鞘內沉睡的玉扣共鳴。青銅棺槨突然浮起九千張信箋虛影——每張都是當年她在劍氣長城撕碎又被他偷偷拚好的未寄家書,此刻字縫裡爬滿替命蠱褪下的銀殼。
(蠱殼堆積處升起盞琉璃燈,燈芯蜷著半根寧姚兒時削箭杆割傷指尖而染紅的孔雀翎)
陳平安肩甲木紋驀地收縮如瞳。驛站文書殘頁上的焦香凝成朱砂筆,筆鋒點在青瓷盞沿處的脆響裡,青銅棺槨突然浮出三百孩童掌印——正是當年驪珠洞天稚子合力推演周天星鬥時,留在老槐樹下的先天卦痕。
「該算利錢了。」劍媽嗓音忽帶金石氣,袖中抖出半匹褪色紅菱。菱麵斑駁處浮凸著泥瓶巷新娘轎輦紋路,經緯線忽然繃斷,每根斷頭都勾著枚陳平安當腳夫時替人捎嫁妝漏下的銀豆子。豆粒滾過青銅棺麵,擦出的火星竟凝成陸芝嘴角梨渦形狀。
海底突然寂靜。
倒懸的銅錢、遊走的泥鰍、翻卷的信箋驟然凍在半空。青苔殘碑底部湧出粘稠墨汁——恰似劍媽刺瞎仇敵那夜,從眼窩流到陳平安衣襟的混著瞳血的淚痕。墨汁漫過白茶花根時開作並蒂蓮,蓮房內孕著的凶煞劍氣,竟是寧姚那柄本命劍十二歲時初次出鞘的餘波。
崔東山的龜甲卦象終於定格:焦灼指節疤紋末端探出的白茶花瓣,正與寧姚劍尖墜落的冰「笨」字嚴絲合縫。碑麵三百六十五道舊傷同時湧出滾燙槐花蜜——正是陳平安被山匪打折肋骨也要護在懷裡,送給行刑官換她活命的那罐糖漿。
(棺槨深處傳來木槌擊打冬衣的悶響,十四個「笨」字冰塊突然融成鹽溪流上飄著的紙船)
遠處鎮海闕簷角的風鐸忽然齊鳴。海底每一粒鹽晶都浮起陳平安某段歲月裡替她承受的傷疤,七十九道金線同時纏繞青銅棺槨。當首道金絲觸到寧姚留在棺麵的掌印時,那簇白茶花蕊終於綻開——
內芯裹著的竟是十四歲那夜,她被剜去劍骨時咬碎的後槽牙粉末凝成的月白色劍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