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旭聚精會神地關注著戰局,看到楚鳳歌和吳銘的兩股劍意噴薄而出,即將在空中交彙。
一股洶湧澎湃,裹挾著毅然決然、舍生忘死的氣勢。
另一股表麵詩情畫意,實際卻透著幾分僵硬。
假如用繪畫來做比喻,這就仿佛是一名初學者在臨摹藝術大師的作品——乍看是相似的,但若認真觀察,卻會發現它少了些關鍵的細節。
而正是這些細節,決定了這幅畫究竟是“普通的優秀作品”,還是“經典的傳世之作”。
這一瞬間,“博聞強記”與“薄命天才”賦予顧旭的強悍領悟能力——或者用“奈何橋”白發少年的說法,“智慧”權柄,悄無聲息地發動了。
在他的視野裡,楚鳳歌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就像是把視頻按了暫停鍵,一幀一幀地仔細觀看。
他趁機迅速對楚鳳歌這一式“曉鶯殘月”進行分析。
之前,當在“論道之境”中與楚鳳歌切磋較勁時,顧旭就已經領悟到了洛司首的“道”。
洛司首晉升聖人的“道”,是“命運”。其一直相信,縱然世事變幻無常,但眾生的命運終究都在蒼的注視之下,都沿著既定的軌跡在運轉。
他開創的道法武學,比如《列星訣》《雲海星河劍》《流星走月》等等,都包含著他對命運的理解。
“既然如此,那楚鳳歌的這式‘曉鶯殘月’,又與命運有什麼關聯呢?”顧旭在心裡發問道。
轉眼間,他腦海中的另一個聲音就給出了答案:“這一劍式的意境,是淒涼惆悵的,代表時運不濟、命途多舛,若與占卜推演之道的卦象相結合,則正好對應‘未濟卦’。
“‘未濟’,意思是‘沒有渡過’,表示失敗之後處境艱難,需要暫時隱忍退避,待到合適的時機重新再來。
“所以,‘曉鶯殘月’的真意,在於以退為進。”
想到這裡,顧旭笑了笑,心想:以楚鳳歌的性格,他怎麼可能懂得要隱忍,要以退為進?他隻會一往無前,不撞南牆不回頭。
由於“智慧”權柄賦予了顧旭遠超常人的敏捷思維,所以他在極為短暫的時間內就結束了這番思考。待他得出結論的時候,兩股劍意還未來得及碰撞在一起。
“小心!後麵來了敵人!”他對戰鬥中的楚鳳歌喊道。
聽到顧旭這話,楚鳳歌感到有些納悶。
他作為第五境修士,都沒能感覺到自己身後有任何新來的敵人的氣息——顧旭隻是個第三境修士,他憑什麼能夠察覺到連自己都發現不了的敵人?
不過,他腦子雖然這麼想著,但身體仍然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同時轉頭望向身後。
身後並沒有敵人。
顧旭這家夥就是個騙子。
楚鳳歌心頭氣憤,想要狠狠罵他一頓。
但就在他後退回頭的瞬間,他劍氣中的殺意卻不由自主地被收斂了一些,變得更加柔和、更加自然。
他忽然找到了運劍的手感。
他的動作由最初的彆扭,變得流暢了不少。
好像這一招“本來就應該這麼操作”。
這一刻,“舍神劍”的劍意像是氣勢洶洶的沙塵暴,朝著楚鳳歌席卷而來;楚鳳歌的“曉鶯殘月”則成了一片翠綠的樹林,攔住了這股殺意,並將其悄然化解。
“後退的那一步,好像是關鍵。”
隱隱約約間,楚鳳歌似乎找到了那個他苦苦尋覓了很長時間的答案。
這讓他感到無比驚訝。
“難道顧旭這家夥早就掌握了‘雲海星河劍’?他撒謊的目的,其實是想要借此機會指點我?”他腦子裡冒出了一個非常離譜的猜想,但很快就被他排除在腦海之外,“不,這不可能,這一定隻是一個巧合。
“他至今最多修煉了一年,而且從來沒有學過劍法。而我好幾年前就開始練習這‘雲海星河劍’了,也勉強可以算個行家。他怎可能有本事在這種事情指點我?”
“舍身劍”被擋住後,吳銘的真元被全部抽乾,徹底失去了戰鬥能力。
他虛弱地癱倒在地,臉色白得嚇人,嘴角流出鮮血,四肢軟而無力。
他用絕望的眼神望著三個陌生的下屬。
他感覺得出來,楚鳳歌,或者說“張破天”,不僅真元純粹雄渾,而且使用的劍法極為精妙,是他一輩子都沒能見到過幾回的品武學。
這三個人的來曆,絕對非同一般。
“今天我應該沒法從他們手中逃脫了,”他閉眼睛,默默想道,“但不管怎樣,秘密絕對不能泄露。”
想到這裡,他心念一動,準備自斷經脈,自絕而亡。
“彆讓他自殺。”就在這時候,顧旭察覺到了他的意圖,淡淡吩咐道。
官槿反應極快。
顧旭剛一開口,她就施展法術,乾擾了吳銘的思緒,阻止了他的舉動。
吳銘緩緩睜開眼睛,心如死灰。
他意識到,在這幾個魔鬼般的人物麵前,連死亡都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顧旭蹲下身子,把手中的地圖平鋪在地,朝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吳大人,您現在可以跟我講講關於這張地圖的故事了嗎?”
吳銘長歎一聲,說道:“你不是‘溫延年’,你到底是誰?”
顧旭平靜回答:“一個幫他討回公道的人。”
…………
隨後,顧旭從吳銘的口中,了解到背後的整個故事——
在大齊王朝,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對官員們的功勞政績進行評估,有功績的升遷,沒功績的將原地踏步甚至被貶謫。
驅魔司也不例外。
吳銘來到安順府做千戶的時候,最早也抱著一顆想要建功立業的心。
他想殺光安順府附近所有的鬼怪,讓居民們得以安居樂業。
但他做官過程中遇到的很多實際問題漸漸消磨了他的豪情壯誌。
人手不足,錢糧不足,丹藥武器不足,下屬偷懶耍滑……
甚至,因為他想改變安順府的一些獎懲製度,惹惱了一些人,導致他們抱起小團體,想方設法地要把他排擠走。
現實一天天磨平了吳銘的棱角。
有一天,他帶隊親自外出殺鬼,不料卻陷入鬼怪重圍。
那些鬼怪們的頭目,便是“夜郎國主”。這整座山林裡的鬼怪,都歸他管轄。
“夜郎國主”用黑暗沼澤殺光了吳銘當時帶領的所有下屬,卻唯獨放過了他。
這時“夜郎國主”提出一個交易——
其希望吳銘能夠放棄對安順府城外部分村莊居民的保護,從而給鬼怪們提供固定的食物來源;作為交換,“夜郎國主”會把一些不聽話的鬼怪主動送到城牆邊,用來給吳銘刷功績。
“夜郎國主”表示,他和他的子民早就習慣了偏安一隅的生活,隻要能吃飽就知足了;然而現在每次嘗試進食,都會有驅魔司修士拎著刀劍找門來,使得他忠實的子民傷亡不斷。
他不想殺吳銘,某種程度也是想避免麻煩,防止驚動更強大的驅魔司修士。
吳銘猶豫了很久。
他很怕死,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此終結。
但他也明白,如果答應了“夜郎國主”的交易,他便永遠失去了初心。
當時他還提出自己的疑慮:“咱們之間的交易,會不會被京城那些會天機術的修士發現?”
“夜郎國主”哈哈大笑:“你覺得天機術真的等同於全知全能?”
對生命的渴望最終戰勝了對底限的堅守。
吳銘答應了這個提議。
從那以後,他不再嘗試對安順府驅魔司做出任何變革,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儘心儘力地剿殺鬼怪。
他隻需要靜靜待在城裡,就會源源不斷地有鬼怪送門來,成為他的功勳。
對於他立下的功績,級對他讚賞有加,並向他保證一旦有職位空缺,就會把提拔的機會給他。
吳銘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宛若天掉餡餅般的輕鬆生活。
這次交易中唯一的受害者,就是居住在城外山林間的百姓。
他們每一個晚,都在驚恐中度過,害怕鬼怪突然出現,抓走他們的父母妻兒。
他們舉行葬禮的頻率越來越高。
但他們等了很久,都沒能等到長輩們故事裡的劇情在現實中發生——“驅魔司的修士都是神通廣大的英雄人物,有一天,他們會駕著飛劍來到這裡,拯救我們於苦海之中”。
與此同時,吳銘也常常會在夜晚休息時做噩夢。
他夢到事情敗露時,自己身敗名裂,在菜市口被斬首。他的腦袋被掛在城門,每個百姓路過時,都會朝他扔一個臭雞蛋或是爛番茄,口中罵著:“狗官員,還我爹娘/相公/娘子/孩子……”
……
不久前,他的下屬溫延年偶然發現了這個秘密交易。
還好溫延年是個單純的年輕人,他對吳銘一直以來偽裝出來的憂國憂民的模範官員形象堅信不疑,覺得是有人在偽造證據陷害吳銘,提出想要幫助吳銘查清情況。
吳銘表麵對他感激不儘,內心想的卻是“秘密不能泄露,這個人必須死”。
於是,他在任務地圖勾畫了錯誤的位置——如果溫延年按照地圖去做任務,他將會走到“夜郎國主”的麵前,“夜郎國主”便會取走他的性命。
曆史真正的溫延年,就是因此逝世的。
但現在,吳銘麵前的人,不是單純弱小的溫延年,而是顧旭。
他反客為主,當著眾人的麵,揭穿了吳銘隱藏的秘密。
吳銘終究還是身敗名裂。
…………
“人心僅一寸,日夜風波起。”
聽完整個故事後,顧旭不得不表示,玉符麵的這句詩,確實跟這個案件非常匹配。
人心是複雜難測的。
有些時候,甚至比鬼怪更加可怕。
“後悔嗎?”他看著吳銘的眼睛,認真地問道。
吳銘想了想,回答道:“確實有些後悔。如果我那個時候拒絕交易,死在‘夜郎國主’的手裡,就沒有今天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說到這裡,吳銘停頓片刻,話鋒一轉道:“隻是,你有沒有想過,我與鬼怪合作得到的功勳,比我積極認真做實事要多得多——這是不是一件非常諷刺的事情?”
顧旭點了點頭:“確實有一點。”
聽到他的肯定,吳銘提高語調,情緒愈發激動:“這位大人,您要明白,倘若在我積極殺鬼的時候,能多一些人員和物資;倘若我想改變現狀的時候,朝廷方麵能少一些阻力;倘若每一個渴望斬妖除魔為民除害的修士,都能在修行資源方麵得到基本的保證……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顧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說的這些,確實有些道理,現在的大齊王朝,確實存在不少弊病。”
他想起空玄散人輸送到他腦海中的一些信息:門閥宗派占據九成以修行資源,底層修士為了一顆小小的“靜心丹”都需要拚死拚活做任務;偏遠地區鬼怪橫行、禍害百姓,但權貴們依然沉浸在安逸環境裡,甚至會克扣物資……
“九嬰蛇妖”,便是民間怨氣所化產物。
它的實力雖然不是“凶神”中最強的,但是聖人們聯手都無法將它徹底消滅,隻能選擇把它再次封印到青州府的地底下。
原因很簡單,民怨不消,九嬰不滅。
“遇到這些弊病,您又會怎麼做呢?”吳銘盯著顧旭的眼睛,情緒愈發激動,“您想要改變它,就會處處受阻,到頭來隻能選擇隨波逐流……”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顧旭思忖片刻,回答道,“我現在還沒有資格去思考‘改變現狀’這樣的問題,隻能先照顧好自己,不做違背良心的事情。
“也許,待我足夠強大後,這些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吧!”
這段話,他不像是在對吳銘說,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吳銘陷入沉思。
旁邊不遠處,官槿默默回味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這句話,隻覺得極具哲理,望向顧旭的目光裡多了幾分異樣的神采。
楚鳳歌依舊在琢磨“曉鶯殘月”——準確來說,他在糾結顧旭到底會不會這套劍法。
至於衙門的官吏們……則愣愣站在院落裡,久久無法從這些令人震驚的信息中回過神來。
過了一會兒,顧旭收斂了臉的表情,對吳銘說道:“但是,你堅守初心也好,你隨波逐流也罷,這些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不應該由安順府城外村莊中的百姓用生命為你的行為買單。”
說道這裡,他轉頭望向官槿,淡淡道:“替我看著他,彆讓他尋死。”
吳銘是朝廷命官,顧旭沒有殺他或對他處刑的權力,需要把他交給朝廷有關機構進行處理——司首大人還在外頭盯著,這種原則問題顧旭可不能犯錯。
官槿微微一笑,刻意模仿著下屬的口吻道:“遵命,顧大人。”
然後,顧旭又看著周圍的官吏們,問道:“你們誰能帶我去這衙門的傳訊法陣?”
官吏們彼此麵麵相覷。
片刻後,一個矮胖年輕人戰戰兢兢地從隊列中走出來,對顧旭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大人,我可以帶您去。”
此時,這年輕人望向顧旭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隻可怕的怪獸。
“彆緊張,我又不會吃人。”顧旭輕笑一聲。
聽到這話,矮胖年輕人渾身抖得更厲害。
…………
幾分鐘後,顧旭穿過走廊,沿著樓梯爬閣樓,來到傳訊法陣處。
他啟動法陣,連通了貴州行省驅魔司指揮使馮必禹,並將安順府發生的事情,包括吳銘講的故事在內,全部彙報給了這位馮大人。
對於吳銘的所作所為,馮必禹表現出震驚、氣憤的情緒,沒想到竟然會有官員私底下做出這種齷齪的勾當。
他表示,一定會按照大齊的律法程序,讓吳銘受到該有的處罰;同時他也聲稱,會抽空去解決“夜郎國主”和他的鬼怪軍團,徹底掃除安順府山林裡的這個禍害。
馮必禹說話的聲音平淡無波,就像是前世遊戲裡負責發布任務的npc一樣。
顧旭麵帶微笑,用幾句官腔應付了一下。
後續的事情,已經與他無關。
在結束與馮必禹的對話之後,他感覺到周圍的場景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隨後所有色彩雜糅在一起,像萬花筒一樣飛速旋轉,令他頭暈目眩。
他仿佛雙腳離地,飄到半空中,在一條彩色的隧道裡飛速穿梭。
他知道,這次試煉的目的,並不是讓他殺死強大的鬼怪,而是需要他探明其中的真相,明白人心的複雜莫測。
現在,案件已經了結,他馬就要回歸到現實世界了。
…………
驅魔司總部,觀星台。
驅魔司司首伸出手,輕輕敲了敲擺放在麵前的銅鏡。
銅鏡的動態畫麵瞬間消失不見。
他嘴角揚,露出淡淡的笑容。
“該去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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