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魚灼灼地看向蕭徹,眼神中有一種奇異的光芒:“徹兒,我的徹兒,好孩子,母妃今日為皇後母子所害,你一定會為母妃報仇的,是不是?”
蕭徹緊緊握住她撫在他臉上的手,眼眶通紅,狠聲道:“我不會放過皇後的,我一定會找到證據,稟明父皇,讓她付出代價!”
“傻孩子,那副劉鬆年的贗品既已被蕭衍要回,想必早已毀屍滅跡,你找不到證據的……光憑一盅無毒的參湯,能斷得了什麼罪呢……沒有鐵證,是扳不倒她的……”
“不,不會的,母妃,你若是出了事,父皇一定會讓崔氏為你陪葬!”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彆忘了,害死我的,不僅是崔氏,還有她的兩個兒子,徹兒,你若是想為我報仇,最好的方法,便是奪了蕭玨的太子之位,這才是真正的誅心之舉,比殺了崔氏更解恨,隻要你成功繼位,到時想怎麼為我報仇,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
“徹兒,答應我,為了母妃,你一定要取代蕭玨,成為太子,從蕭元乾手中接過這原本便該屬於我們江家的江山!”
“我?”蕭徹怔然:“那個位子,我從未想過……我的身份既是前朝……又怎麼能……”
“怎麼不能!”江沉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情緒陡然變得激動:“你是前朝歧國公主唯一的血脈,身上流著兩朝皇室的鮮血,有著最尊貴的血統,那位子生來便該屬於你,你怎能妄自菲薄!”
“我便是要讓你繼位,我要讓他蕭氏的子孫後代,世世代代,都流淌著我們江氏的血脈,我要讓那些屠戮過我們族人的魏人,永生永世都逃不開江氏的詛咒,這便是他們最大的報應!哈哈哈哈……”
“隻有你繼位,我們江氏,我們蘭陵族人,才能拿回屬於我們的一切……”
“徹兒,答應母妃……這是母妃最後的念想了,難道你要看著母妃死不瞑目麼?”
蕭徹看著江沉魚,生平第一次,竟像是從未了解過她一般。
江沉魚得不到肯定的回複,急促地喘息著,追問道:“徹兒,答應母妃,旁的你可以不在乎,可母妃的仇,你怎麼能不報?要想報仇,就隻有奪位這一條路……蕭玨和蕭衍,是崔氏的爪牙,他們三人一並害死了我……你大可不必顧及兄弟之情……”
“你忘了你小時候生病,我衣不解帶地照顧你,跪在神佛麵前祈願,願以我的壽命換你平安,你醒來的時候,是怎麼跟母妃說的,你說你以後一定事事都聽母妃的話,從無違背……難道,你都忘了麼……”
蕭徹深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眼底情緒幾經翻湧,最終也隻是平靜地問出一句:“母妃,你不愛父皇,那你,愛我麼?”
江沉魚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料到蕭徹會突然發問,問她……這樣一個問題。
短暫的錯愕過後,她垂下眼簾,輕輕顫動著眼睫,再抬眼時,唇畔很快便浮起笑意:“你是母妃的孩子,身上流淌著江氏的血脈,母妃自然愛你……”
蕭徹端詳著她的麵容,良久之後,到底慢慢微笑起來:“多謝母妃……我答應您。從今天開始,我會不計一切代價,爭奪儲位。”
江沉魚一怔,眼前視線漸漸變得模糊,淚水溢滿眼眶,她看著眼前不過十八歲的少年,心中到底有過一絲動容:“……母妃走後,你要善自珍重,姬樂便跟著你,她會替母妃好好照顧你、指點你……”
“還有,燕驍是母妃為你埋的一步棋,燕家軍雖已收編,但他們世代為燕家所統領,唯燕家後人馬首是瞻,燕驍如今已取得魏元帝的信任,你要一步步幫他爭取外出行軍征戰的機會,樹立軍功,他以後會成為你的籌碼……
“此外,母妃還給你留了一批前朝死士,號令差遣死士的令牌屆時姬樂自會給你……”
“母妃最後能為你做的,便是用這條命,幫你鋪路……我會跟蕭元乾說,是崔皇後害死了我,我死之後,出於對我的愧疚,他一定會儘力彌補你……徹兒,這便是你最好的機會……”
她最後深看了蕭徹一眼,裡麵有一種蕭徹讀不懂的東西,虧欠、怨恨、得意、喜愛,不忍、不舍、快意……
這種種變幻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人如墜迷霧,難以分辨。
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滾落,她最後隻是偏過了頭,低聲道:“姬樂,請陛下過來……”
——
蕭徹失魂落魄地從披香殿出去的時候,迎麵正撞上魏元帝發瘋似得往裡麵趕。
他身形踉蹌,麵上是他從未見過的害怕神色。
那樣的絕望與不安。
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向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著上位者的從容與淡然,他從未見他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蕭徹不忍地彆過了臉,在門口駐足,不多時,便聽裡麵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
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倚靠在殿門,身子緩緩滑落,終於失聲慟哭。
他知道,他的母妃,薨了。
——
江沉魚的離世,像是投入湖麵的一粒石子,看似無足輕重,但整個湖麵都將泛起漣漪,不再平靜。
蕭元乾再沒了軟肋,瘋態儘顯。
他要廢了崔氏。
那幅江沉魚口中的劉鬆年贗品,並沒有被找到,可這不妨礙蕭元乾給崔氏定罪,江沉魚是喝了那盅參湯才薨逝的,即便參湯無毒,那也是因其虛不受補,引發舊疾,身為皇後,竟連後宮眾人的飲食禁忌都不知道,間接害死了貴妃,怎麼不算有罪?
雖然判罪的罪詞中並沒有提到那幅贗品,但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崔氏在傾盆大雨下跪在紫宸殿前,苦苦為自己辯白:“陛下,臣妾冤枉啊……是江貴妃自己在一次小宴上說她喜歡劉鬆年的山水畫……”
“這麼多年,她盛寵不衰,我自知比她不過,與其交惡,不如示好……”
“剛好手下的人說新近得了劉鬆年的山水畫,我便做個順水人情,賜給了江氏,卻根本沒浸什麼百濯香……臣妾連見都沒見過這個香 又怎麼會用它去害人呢……”
“剛好手下的人說新近得了劉鬆年的山水畫,我便做個順水人情,賜予了江氏,卻根本沒浸什麼百濯香……臣妾連見都沒見過這個香,又怎麼會用它去害人呢……”
“至於那盅參湯,也是江氏說她近日身子總覺疲倦,恐是又犯了舊疾,往年喝一盅高麗參熬製的參湯也就好了,隻是今年高麗尚未進貢……她這話說完一個月後,高麗便進貢了人參……陛下按份例賞賜我三株……”
“她當初既然這麼提過,我自然是要賜她的……讓玨兒親自送去,不過是臣妾手下的玲瓏跟臣妾說,江氏的兒子左右不能繼承大統,江氏亦心知肚明,玨兒總渴望能得到陛下的肯定,不如讓玨兒與她多走動走動,或能得她在陛下麵前幫他多美言幾句……”
“至於我讓衍兒去收回那幅劉鬆年的山水,不過是那日玲瓏向我謝罪,說當時賜給江氏的那幅山水畫是贗品,臣妾羞愧難當,剛好衍兒那會碰巧在臣妾那兒,臣妾便讓衍兒親自去取,順道賠罪……等拿到了畫,臣妾氣不過這居然是一幅贗品,自然讓人拿去燒了,絕不是想銷毀證據啊啊陛下……”
“您若是不信,大可以讓玲瓏過來,一問便知……”
殿門嘎吱一聲,發出沉悶粗嘎的聲響,被人緩緩從裡打開。
崔氏在雨簾中猛地抬頭,臉上閃過一絲欣喜,連忙爬跪著往前行進了幾步:“陛下,你終於肯來見臣妾了,您還是信臣妾的對不對……”
魏元帝一襲赭色常服,腰佩玉帶,由太監撐著傘,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冷笑道:“玲瓏已經畏罪自儘了,又如何過來?”
崔氏滿臉錯愕,像是被人抽乾了力氣,一下子癱軟在地:“什……什麼……”
她像是終於反應過來,猛地睜大了眼睛:“是玲瓏!是她陷害我!對,當初就是她說有什麼劉鬆年的山水畫……也是她說她不小心弄錯了,獻給我的是贗品,每件事都有她,怎麼會那麼湊巧……一定是有人指使她……是江氏,她是江貴妃的人!”
她跪伏在蕭元乾的腳邊,攥住他的衣袍一角,神情恍惚,隻是不斷地重複道:“對,是江氏……是江氏陷害我……她自己不想活了,卻要拉我做墊背,她怕自裁會累得蕭徹失寵,所以才要嫁禍給我,以此博取陛下您的憐惜,對,一定是這樣……”
她抬頭哀哀地看向蕭元乾,這個她當年一見鐘情,想方設法嫁給他的男人。
男人的容貌一如當年那般英挺俊美,看向她的眼神卻也如當年一般冰冷漠然。
她哀求道:“臣妾是冤枉的,是江氏陷害的我,陛下明察啊……”
卻不想正對上蕭元乾一雙陰鷙的眼,他抬腳猛地踹在她的胸口:“賤人!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提貴妃?朕不許你汙蔑她,聽清楚了沒有!”
那一腳正中心窩,崔氏被狠狠地踢到在地,整個身體向前撲,倒在了水灘中,喉嚨深處頓時漫上一陣血腥。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仿佛隻餘嘩嘩的雨聲。
臉上一片水漬,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淚。
夫妻二十餘載,到頭來,卻隻有心口的這一腳,就因為她對他心愛的貴妃出言不敬。
心口處傳來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
疼,真疼啊……
她忽然笑了起來,狀若癲狂,死死地盯著他道:“蕭元乾,你敢這樣對我,你怎麼敢!你想廢了我?彆妄想了,玄隴一派的世家們不會同意的,你彆忘了,我姓崔,出自博陵崔氏!”
“是麼?”蕭元乾淡淡地笑了起來:“你是出自博陵崔氏不錯,可惜,不過是一個不受重視的旁支庶女罷了,當時崔氏嫡女突發惡疾,不能入宮,而崔家一時又找不出合適的人選,於是這皇後的頭銜才落到了你的身上,你不過是撿了個現成的便宜,真以為你有多尊貴、多獨一無二麼?”
“世家門閥也遠沒有你想的那麼看重你,他們要的不過是一個出自崔氏的皇後,至於是你,還是彆的崔氏女,於他們而言,並無太大區彆。”
他的唇角凝了一抹冷意,嗤道:“你若是真有你想得那麼重要,他們怎麼會讓你此刻跪在這大雨中,跟條狗似得在朕麵前搖尾乞憐?”
“崔婉卿,實話告訴你吧,你在玄隴世家那裡,已經成了一顆無用的廢子了。”
他深深地一閉眼,眼尾抽動,像是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貴妃死了,必須有人為她的死付出代價。”
“你說,那個人是你,還是親自將那盅參湯遞給貴妃的太子?”
崔氏麵色瞬間變得慘白,哆嗦著唇瓣,不可置信地看著蕭元乾:“蕭元乾,你瘋了!玨兒他是你的親子!”
蕭元乾俯下身,慢慢笑了起來,眉梢眼角俱是瘋態,隻道:“那又如何,貴妃死了,朕恨不得整個天下都為她陪葬!”
瘋子……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崔氏此前一直以為,蕭元乾種種的離經叛道之舉,皆因江沉魚而起。
她也曾無數次幻想過,要是江沉魚能從這個世上消失就好了,隻要她能從這個世上消失,蕭元乾必不會再如此失智。
如今江沉魚終於死了,可她等到的,卻是一個瘋得更加變本加厲的蕭元乾。
原來蕭元乾天生便是條瘋狗,若是江沉魚還在,這條瘋狗尚且有所顧忌,能為了江沉魚一再讓步,與外界妥協,如今江沉魚既死,恰如瘋狗沒了狗鏈,豈不更加瘋得無法無天,全無顧忌?
蕭元乾看著她,唇邊依舊帶著笑意,然而說出口的話,卻誅心至極:“你和太子的前程相比,孰輕孰重,那幫世家還是分得清的。”
“朕隻是廢了你,又不是殺了你,已經給足了博陵崔氏麵子。何況博陵崔氏,如今並不缺適齡女子,朕已答應,廢了你之後,另立崔氏女為後。他們自然再無異議。反正皇後這個位置,如果不是江沉魚,那麼無論是誰,對朕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彆。”
“至於婉卿你,”他附在她的耳邊,用一種溫柔到近乎詭異的語氣慢慢地道:“就乖乖地下地獄吧。”
崔婉卿隻覺背後寒意瘮人。
像是毒蛇蜿蜒繞頸,在耳後緩緩吐信。
她知道,被廢隻是一個開始。
一旦成了廢後,便無人在意她的生死,抑或是生不如死。
必須要有人為江沉魚的死付出代價,而蕭元乾想要的代價,絕不僅僅是廢了她這麼簡單。
在認清這一點後,反倒什麼都不顧忌了。
因為知道無論她怎麼做,結果都是既定的。
像條狗一樣在他麵前搖尾乞憐又有什麼用呢,他根本不會憐惜你半點。
隻因你不是江沉魚,所以做什麼都是徒勞。
崔婉卿忽然大笑了起來,狀若癲狂,這般笑了足足有一會兒,才漸漸停下。
她望著蕭元乾,一字一句,幽幽地道:“蕭元乾,你真可憐啊……”
蕭元乾皺眉:“朕可憐?你倒不如可憐可憐你自己,崔婉卿,朕看你真是瘋了。”
“你不可憐嗎?我看你,明明可憐得緊啊!”
她彎起唇角,漸漸露出一種奇異的笑容:“你都知道對不對?你其實什麼都知道,我不過是被江沉魚利用了而已!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為什麼?其實你心裡什麼都清楚!這麼多年,她在你身邊,可有過片刻發自內心的安寧?沒有!每一天都在苦苦煎熬……”
“如今許是熬不住了,又或者是彆的什麼原因,誰知道呢,但有一點,她確實是解脫了……”
她看著蕭元乾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心中反而越覺快意:“你其實什麼都清楚,隻是不敢承認是不是?你不敢承認貴妃的死根本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自裁!”
“因為那樣,就說明這些年她早就不愛你了,待在你身邊的每一天,於她而言,都生不如死,死亡反而成了一種解脫……呃……”
“住嘴!”蕭元乾猛地伸手掐住了她的喉頸,像是在極力忍耐著某種即將噴湧而出的暴戾情緒,額角青筋凸起,咬牙道:“朕叫你住嘴!”
崔婉卿痛苦地掙紮著,試圖推開他的手臂,然而他的力氣極大,鐵臂一般牢牢地鉗製住她,她的掙紮根本是徒勞無功。
呼吸都變得極為費力,眼前也開始變得暈眩,她早已沒了力氣,卻還是掙紮著開口:“我……我說中了你的痛處了,是不是……”
“哈哈哈真可憐啊……蕭元乾……以為隻要費儘心思、為她摘星挽月,就能……就能令她回心轉意麼……其實她早就死在了十八年前……可笑……你滅了她的國家,殺光了她的族人,居然……居然還妄圖她愛你……這真是……天底下……最最可笑之事……”
“你……你不過是守了個空殼子過了十八年……我可憐?你難道……不可憐麼……高高在上的帝王,其實,也不過是一條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可憐蟲罷了……哈哈哈……”
“江沉魚死了……其實……根本就是你害死了她!你才是始作俑者……可你不敢承認,你接受不了她的死,同樣接受不了她真正的死因……於是你隻能逃避地將她的死推脫給我……隻有這樣,你才能好過一些,是不是……”
“是啊,總要有人為她的死付出代價,這個人自然不可能是死去的江氏,於是……隻能是被她利用的我了……哈哈哈,蕭元乾,你也隻能這樣了,隻能……發泄在我的身上了……你甚至……不敢怪她……她殺了她自己……你卻……隻能發泄在我身上……”
“賤人,說夠了沒有?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麼!”蕭元乾呼吸粗重,猛地將人摜置在地上,額頭重重地磕在地磚上,崔婉卿終於徹底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