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坦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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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語抬起眼,最先落入眼簾的是一雙微屈著蒼白如玉的手。

手執書卷的修長手指彎起,停留在劃開的書頁上,他眉眼輕抬,目光凝視過來。

榻上挺直的身影,側臉輪廓利落,披著件天青色薄氅,素白的裡衣係得嚴實,一絲不苟,晨霧朦朧,日光透過窗紗,斑斕光影落在他身上,宛若薄紗飄曳。

不過短短一夜,沈明語覺得他瘦了一圈。

夢中,她在金鑾殿時,對蕭成鈞的手印象頗深。

寬大,瘦削,骨節分明,手背青白,微屈的指節泛著薄紅,安靜垂在緋紅官袍之側。

便是那樣一雙漂亮的手,攪弄風雲,掌人生死。

蕭成鈞先回過神來,輕咳了一聲。

沈明語忙捧著藥碗上前,輕快喚道:“三哥,趁著熱,該喝藥了。”

蕭成鈞撩起眼皮,漆眸黑沉沉的。

“讓竹煙來就好。”

他垂下了眼,嗓音微啞。

沈明語眸光清澈,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昨夜太晚了,怕打攪哥哥休息,今兒才能來親自和你說聲謝謝,若不是哥哥昨日救我,我怕是要進鬼門關了。”

蕭成鈞低著頭,目光始終停在書上,可若是仔細看看,便能發覺他未曾翻過頁。

沈明語自顧自地走到榻前,將藥碗遞過去,小聲道:“我也自小不愛喝藥,又苦又澀,每回都是母親勸著哄著才憋著氣喝……”

她端著藥碗的手緊了緊,捧到他唇邊,“你抬手可方便?要不,我喂你成麼?”

蕭成鈞終放下書冊,撐著身子,伸手接過了藥碗。

苦澀的藥味並不陌生,打從記事起他便每日都要哄著母親喝藥,每次方大夫過來時都安慰他,本該被人哄的小小人兒,卻要哄生病的娘。

蕭成鈞早已習慣,他努力做孝順的孩子,從不敢委屈。

他比府上大多數孩子聰慧,挑燈勤學苦練,盼著將來考取功名。

但他依然改變不了,所謂的天生命運。

藥汁酸澀,令人作嘔。

蕭成鈞麵無表情,一口氣飲儘。

沈明語見他靠在床頭,喉結滾動吞咽,雖不曾皺眉,可眼睫到底微微一顫,瞧著很是不好受。

等他碗離了口,沈明語忙從身後小瓷盤裡撚起一顆杏仁糖,不由分說遞進了他的嘴裡。

他的唇柔軟微乾,指腹倏然觸及,隻覺得呼吸霎時滯了一瞬。

蕭成鈞亦是身子一僵,卻沒有抬眼,濃密長睫撲朔顫了兩下。

沈明語從他手中拿走藥碗,忙道:“哥哥,吃了藥趕緊塞顆糖,就不苦啦。”

蕭成鈞抬起頭,黢黑的眸子瞥見她一抹明亮柔軟的笑意。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如初露的月牙兒,眸光輕軟似水,卻分外明麗動人,映得整個屋內都亮起來。

那顆杏仁糖在嘴裡翻來覆去地滾著,滲出絲絲縷縷的甜味,從唇齒間彌散開來。

不知為何,自從心中那荒謬的猜測逐漸被印證,他竟不知要如何麵對了。

他薄唇輕抿了下,問:“哪裡來的杏仁糖?”

沈明語挨在他跟前說:“昨日個我買了七八樣糖呢,怕哥哥覺得甜膩,隻帶了這樣過來,若你喜歡,明兒我再帶過來……”

她想起那被踩踏成泥的雲片糕,心裡又有點兒難受,聲音低了下去,“昨日,怨我非要去買雲片糕,不然哥哥也不會受傷。”

蕭成鈞不想再聽她自責,緩聲道:“是我自己也想下車走走。”

沈明語終歸愧疚,小心翼翼去看他肩膀傷處,隻是衣衫紐結係得嚴實,看不出什麼。

她懊惱著,“早知我就不該在鬨市逗留,撞上那樣的混亂……”

蕭成鈞忽低低喚了她一聲。

“敏敏,不是你的錯,昨日……事出有因。”

沈明語心頭驀地又是一跳,闔府上下隻有老夫人知道自己小名,哥哥怎麼會知道呢?

大抵,是老夫人提過罷。

她並未深想,聽他話裡意思是知道內情的,等著蕭成鈞繼續說。

可他突兀說了這句,卻極慢地闔上了眼簾,沒了下文。

沈明語等了半晌,直至小腿微微發麻,才小心翼翼湊近榻邊,俯身打量了下蕭成鈞。

卻見,他安靜歪在軟枕上,精致的眉眼鬆弛下來,斂去了一身淡漠。

沈明語又盯了片刻,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仍是毫無反應。

他的確是……睡著了。

沈明語倏地鬆懈下來,揉著發酸的小腿,徑直在榻邊坐下。

她稍稍側過身子,複又凝眸望向蕭成鈞,心裡揚起歡快的漣漪。

許是有了生死之交,哥哥竟然會叫她小名了,是不是意味著……他待自己終是有些不同了?

假以時日,也許他就會如同彆人家真正的哥哥那般,真心實意地護著自己了。

日光漏窗而入,灑在蕭成鈞身上,鍍上淡淡光暈。

沈明語覺得他長得真好看。

尤其是閉眼後,缺了濃鬱墨眸中的冷冽眼神,麵容清潤俊朗,倒顯得好親近許多。

暖融的熱風拂在身上,春意徜徉,叫人犯困。

沈明語瞧了片刻,眼皮子便直往下墜,小腦袋一點一點地下垂,終是沒抗住,伏在床尾的小案幾上睡了過去。

她不知,就在閉眼那刻,對麵的人倏然偏過頭,微微撩起了眼皮。

蕭成鈞的目光落在那毛茸茸小腦袋上。

少年枕著手臂,呼吸平緩清淺,睡得很是香甜。

身量太過單薄,蜷縮成一團,柔軟的烏發襯得麵色愈白,可憐兮兮的。

蕭成鈞莫名想起,秋日深林間,斑斕秋色,躲在樹下的雪白小兔子。

他單手支起下巴,盯了半晌,眼底的冷漠漸漸褪去,拿了自己的外氅輕披上她肩頭。

可某種難以言喻的煎熬心緒繼而翻湧而上,比身上的傷更讓他痛苦。

蕭成鈞手指緩緩攥成拳頭,閉了閉眼,決意還是將沈明語喚醒,打算同她說清楚。

也許這兩日太過大起大落,才讓他猶豫不決,不忍心拆開虛假的溫暖,怕裡麵冷冰的刀子會刺痛她。

可終究是該說清楚的,哪怕她也會厭惡他,鄙夷他。

蕭成鈞伸出手,輕輕碰了下那毛茸茸的小腦袋,猛然聽得門外竹煙高聲喚道:“老祖宗!”

蕭成鈞深吸了口氣,那些古怪異樣的情緒迅速如潮水退去。

他恢複成平靜模樣,看向進來的蕭老夫人,強撐著身子正欲下榻,“祖母,您怎的過來了?”

木門“咯吱”一聲,被崔嬤嬤從外麵輕輕合上了。

屋內一片寂靜,隻有祖孫二人對視,似是與外界隔絕,連雀鳴聲都再也聽不見了。

晨光中,老夫人的身影略有些佝僂,清瘦麵龐不露笑容,耷拉的唇角顯出幾分冷峻,眸中的冷意毫不掩飾。

祖孫對視了片刻,老夫人先開了口,“三郎,你是自己同我說清楚,還是我來說?”

老夫人的確不太喜歡蕭成鈞,這孩子太聰明,心思叵測,表麵瞧著沉默隱忍,內裡卻是塊頑石,棱角暗藏鋒利,不是他父親那般的溫潤君子。

蕭成鈞半垂著眼,低聲道:“祖母,不知您想要我說什麼?”

老夫人撚了一顆手中冰冷的佛珠,麵色沉沉。

她許久沒有以這種嚴厲口氣與這個孫子說話了,若追溯起來,還是那回他上山走丟,陪同他的侍衛慘死之後。

彼時他就跪在祠堂,聽她嚴厲嗬斥,緩慢抬起頭來,便如眼前這般平靜地反問。

老夫人在窗邊榻上坐下,正要開口訓斥,卻看見床尾睡著的沈明語,驟然一驚。

蕭成鈞薄唇緊抿,嗓音愈發沙啞,“祖母,六弟昨夜沒睡好,彆驚醒了他。”

“你有臉說這話,我這老臉聽了卻要替你一紅。”老夫人強忍著怒氣,手中佛珠撚得極快,“六郎平日待你如何,你難道沒有心嗎?”

“你怎能拿他去犯險?枉費他親親熱熱喚你一聲哥哥。”

蕭成鈞唇色白了白,踉蹌著從榻上下來,“撲通”一聲跪下,垂著頭沒有吭聲。

“我知道,你小時候最親近的是六郎,覺得他因為男生女相被眾人議論,與你處境有些相似,故而你多留意了他幾分。可他有母親疼愛,生得也乖巧,周圍的人越來越喜歡他,你漸漸地明白,他終究與你是不同的。”

老夫人聲調慢慢緩和下來,倒顯得越發沉重,“六郎去了直隸後,你也不再關注這個弟弟,直到他成了世子,對你日漸關切……你終於動了心思,想他將來能為你利用。”

蕭成鈞攏在袖子裡的手指用力捏成了拳頭。

“先前種種我不想多說,隻說昨日,你為何一改性子,突兀留下了他,還要與他一同回來?”老夫人語氣稍頓,目光犀利投向地上跪著的筆挺身影。

蕭成鈞抬起眼簾,薄唇動了兩下,手指幾乎要掐進掌心裡,卻到底沒有出聲。

“行,你不願說,我替你說。”

老夫人冷哼一聲,“你怕自己半路出事,想借著他的名頭順利回府,以為旁人會礙於靖南王府的顏麵,不敢妄動。”

“我不知你在替誰做事,可我卻知,你得罪的人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人家不僅不把魏國公府當回事,亦不在乎靖南王府,縱覽天下,這樣的人是什麼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老夫人冷冷一笑,“蕭成鈞,祖母可有冤枉你半句?”

蕭成鈞沉默了半晌,啞著嗓音道:“祖母心細如發,孫兒不敢辯駁。”

他這回拿到的賬簿事關七皇子黨罪行,回京路上借著學子們遮掩行蹤,仔細小心,可到了京城,隻他獨自一人實在太過惹眼。他本以為,在京中對方不會對沈家馬車動手,誰知對方如此膽大妄為,竟還是暗中盯上了。

“你明明已經察覺對方蠢蠢欲動,卻仍不肯收手,非要拿你六弟做餌,想借機將對方一網打儘,想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將事情鬨開……可你想過沒有,這世上還有哪個人像你六弟這般,如此真心待你好?”

“你拿他當誘餌,他卻替你擔驚受怕了一整夜!”

老夫人聲音倏然輕了下去,長歎了口氣,“三郎,你太叫人失望,不是祖母,是讓你六弟寒心。”

蕭成鈞沒有說話,隻是唇角緩緩牽起極淺的弧度,似自嘲亦是苦笑。

隔了半晌,他用力抿了下唇,蒼白的唇瓣泛出一絲薄紅,淡淡道:“我從沒想過拿六弟做餌。”

他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了一把。

他厭惡府上的所有人,除了這個過分單純的小少年,可到底讓她被卷入其中。

老夫人長歎了口氣,望著最愛的兒子的唯一血脈,心緒複雜。這孩子一直忍辱負重,明哲保身,而今卻漸漸顯露山水,依著他的心性,將來怕不是池中之物。

“六郎是個好孩子,你拿十分的真心待他,他便會拿十二分的好回報你。”

老夫人沉默了許久,才將目光從睡著的沈明語身上移開,對蕭成鈞道:“今年你也要參加秋闈了,你若能有心記著他對你的好,往後憑自個兒本事去爭,去鬥,彆再讓他受你牽連。”

蕭成鈞始終一語不發,隻是抬眸望了老夫人一眼。

“我知你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你,可你想想,在你六弟心中,你願意讓他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夫人最終挪開了視線,手裡的佛珠扔給了蕭成鈞,“你父親去世後,我一直用的他往年這串佛珠,如今你大了,送還與你罷。”

“我熬不住幾年了,將來三房如何,還得你自己去想,隻是我不忍見……六郎到底是無辜的,你若真心視他為親人,便要想辦法護著,而非讓他傷著。”

蕭成鈞膝行幾步,蒼白麵色尤為凝重,手指慢慢撿起那串紫葉小檀佛珠,輕輕撚動了一顆。

“祖母,蘭亭院逼仄,我想換個大的去處。”

他慢慢地說,聲音有些飄忽,“我意已決,盼祖母成全。”

老夫人似是並不意外,反倒鬆了口氣,思忖片刻後道:“你想遷居出去?也好,風口浪尖上……鬆鶴山莊是個清淨的地方,離京城不遠,回來也方便。”

蕭成鈞身子有些撐不住了,隻微微伏身,低聲說:“祖母可對外稱我病重,等風頭過去,再做打算。”

老夫人歎了口氣,他惹出這樣的禍事,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心中不免又苦笑,這孩子終究是要做大事的,勸不勸也沒必要了。

她將要走出屋時,蕭成鈞忽又輕聲道:“祖母,昨日之事……我會自己同六弟說。”

老夫人麵色微微錯愕,她不是不知,這意味著兩個孩子往後定然要生分了。

可她最後也沒再說話,隻微微頷首,“隨便你吧。”

等老夫人出去後,又隔了好一會兒,蕭成鈞才回到榻上,低低咳了幾聲,將目光移向那團蜷縮在他大氅裡的單薄身影。

沈明語縮在床尾,閉眼的模樣很是溫順乖巧。

蕭成鈞默了片刻,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碰了下她,壓著嗓子喚了聲,“敏敏,起來,彆受涼了。”

那纖長的眼睫微微顫抖,緩緩睜開,半含著朦朧的時候與平日不同,帶著幾分嬌憨的軟和氣息。

“哥哥,對不起,我不小心在你榻上睡著了……”

她揉了揉眼,很是不好意思。

蕭成鈞喊醒了她,卻不再說話了,隻是定定望著她,因著身子虛弱,那雙漆黑的眸子便噙著幾分繾綣的迷離。

沈明語愣愣與他對視,不過片刻便覺得有些不自在,心口莫名跳得快起來。

偏那雙目光似幽深的漩渦,叫人掙脫不來,她遲疑了片刻,小聲問:“哥哥,你哪裡不適?我去喊大夫,他還沒走呢。”

蕭成鈞慢慢蹙起眉,肩頭撕裂的疼痛有所加重,隱約牽扯得他心裡發疼。

他緩了緩氣,輕聲說:“敏敏,昨日是我喊金吾衛過來的,就在你去買雲片糕的時候。”

沈明語聽了,神色微微錯愕:“你說什麼?”

“那場混亂不是偶然,不是意外。”

蕭成鈞慢騰騰地繼續說,目光直愣愣盯著她,“是因為我……因為有人追殺我,所以我才拉你同車。”

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如此殘忍,將真相鮮血淋漓揭開……他可以說得更委婉,更溫和些的。

可他隻聽見自己不帶絲毫情緒地繼續說下去,“你是靖南王府世子,我以為他們不會輕舉妄動,我也本可以不許你下車,可我……太高估了自己。”

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麼多……她也許根本不能明白,他應該騙騙她,她是很好騙的。

但他依然平靜說著,“其實我是故意縱著你去了鬨市,借著出遊,通知了金吾衛,想把對方一舉擒獲……昨日帶你犯險,抱歉。”

沈明語這時才從他零零碎碎的話語裡明白過來。

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愣愣著看他。

“哥哥,你、你說完了?”

她覺得自己說什麼都不太合適,囁嚅著問:“我昨天還買了鬆子糖,糖漬梅子,酸棗糕,嗯還有……我等會兒拿來給你嘗嘗……”

蕭成鈞深深吸了口氣,眼底暖意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旁人常見的冷洌。

他聽見自己沙啞的嗓音說得極慢,一字一句卻鋒利如刀。

“以後,彆再來找我了。”

對麵的小人兒看起來快哭了,那雙乾淨明亮的眸子蘊著淚,將落未落,委屈巴巴的,叫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替她拭去。

蕭成鈞手指緊緊攥住被角,閉了閉眼。

“放心罷,你的秘密,我永遠不會說出去。”

他覺得自己的聲調兒越發不像自己,帶著點顫意,“所以,不必再勉強自己來接近我,討好我,也不必再與我說話。”

“離我遠點兒,越遠越好。”

他倏然睜開了眼,輕聲吐出最後兩個字,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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