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難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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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雨來勢急遽,不到半個時辰已化作連綿春雨。

馬車在長街上疾馳,顛簸起伏。

沈明語提心吊膽,始終緊摟著蕭成鈞,任憑他身上血汙沾染上她素淨的衣袍。

脖頸間有微熱的吐息,與他冰涼的額頭遞來的冷意交織在一起,讓她心中愈發焦躁。

在她焦急催促下,馬車徑直駛入了魏國公府正門前的街道。雖是逾越規矩,她也顧不得許多了。

隻憑著方才三哥推開她那一下,今日便是有天大的罪過怪下來,她也要頂著。

“哥哥,你挺住,咱們到家了。”她說話聲音仍有些哽咽,吩咐川穀進去叫人。

車門一開,涼風挾著雨意湧入車內,一股清冽的潮寒氣息。

層雲猶在,薄雨綿綿,大道泛出盈盈水光,倒映出高聳的青瓦翹簷。

蕭成鈞靠在她肩上的頭稍偏了下,微微眯著眸子看了眼車外,指尖倏然輕動了一下。

這刹那,透不過氣的沉悶死死掐住了他。

“彆走……正門。”

心底那絲微弱的暖意刹那間如潮水褪去,他呼吸急促,試著撐起身子,但渾身已然無力,全然不聽使喚。

不能走正門,於禮不合。

他會等來祖母的責備,府中的抱怨,外人的鄙惡。

但更要緊的是,若他受傷的事隨之傳出去,會惹起諸多麻煩。

他不想引人矚目,他的一切都經不起深究。

不能走正門。

蕭成鈞心裡低聲不斷重複,緊繃的身子歪了歪,沉重壓在沈明語肩頭。

她頸間躍動的脈搏溫熱有力,但卻不能再叫他感到一絲暖意。

他想離開,想掙紮,可無濟於事。

他隻覺自己一點點墜入漆黑冰冷的寒潭,眼皮緩慢合上,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吞噬殆儘。

接著一聲鈍響,蕭成鈞忽地從沈明語肩頭滑了下去。

“哥哥!”

沈明語急忙蹲下身攙住他,可她力氣太小了,細胳膊腿兒,根本挪不動他。

外麵已聽見大門開啟時的咯吱聲,川穀和管事的說話聲,緊接著便是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而後,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到底是誰傷著了?”

川穀在外輕聲答話:“是三少爺……”

有人發出一聲輕輕的“嗯?”

沈明語看不到外麵的人,卻也從這聲疑惑中聽出了一絲不解與輕視。

車簾隨即被掀開了。

仆從打著燈籠照過來,明亮光線淌入車內,掃過地上一身血汙的蕭成鈞,燭光分外刺目,刺得沈明語眼睛發酸。

她怔愣著,看仆從們手忙腳亂地把蕭成鈞挪下馬車。

寒涼的空氣裡,血腥味慢慢散去。

沈明語半蹲在地上,望著眾人倉促離去的背影,慢慢垂下了眼眸。

她買的字帖早已從他懷裡滑落,黑白之間綻開一團團血跡,仿若一樹雪色春梅,泛著詭異靡麗的顏色。

那包雲片糕散落在地,一並被人踏爛,成了粉末。

————

入夜空氣陰寒潮濕,烏雲流轉,芷陽院的薔薇架迎風款擺,抖落一地花瓣。

沈明語換了身乾淨衣裳,不顧半夏勸告,執意去了蘭亭院。

整個蘭亭院亂糟糟的,不時有人進出。

聽得老夫人破天荒去探望蕭成鈞,大房薛氏和二房秦氏也派了自家孩子過來。

大房來的是五郎蕭明景,二房是二姐蕭明雅。

沈明語剛進廊下,就見蕭明雅站在窗外,躊躇著要不要進去。

“六弟!”見到沈明語,蕭明雅先朝她揮了揮手。

沈明語走過去,喚了聲“二姐”。

“聽聞,今日你與三郎出門時出了事……母親叫我過來看看,原想待會兒去芷陽院探望你,所幸你無恙。”蕭明雅小心朝屋裡瞥了一眼,低聲道:“六弟你可真是心大,怎敢與他一同出門?”

沈明語抿了抿唇,沒立即應聲,隔了片刻才悶悶道:“是我非要拉著三哥去鬨市的。”

蕭明雅連忙道:“六弟,你不必自責,三郎打小走哪兒哪兒出事,咱們府上的人也見怪不怪了……”

“往後你還是彆與他一同出去了,這回幸虧你福氣大,不然現在躺著昏迷不醒的隻怕是你了。”

蕭明雅自幼被長輩們教導,不要與三郎親近,離他遠些,加之她親眼見證了一些事,觀念根深蒂固。

因著生母姨娘得寵,蕭明雅比一般人家的庶女過得好些,可她自知自己到底隻是個庶女,再如何也越不過眼前這位六弟去,況且他如今又成了世子,少不得與他處好關係。

故而,她說這番話也不是有意膈應沈明語,倒真是肺腑之言。

沈明語微垂眼眸,長睫遮住眼底複雜情緒。

今日若不是三哥推了她一把,現下躺著的人的確該是她了。

她不免恍惚。

夢中新帝登基後,因著遠在江淮,她極少主動打探蕭成鈞的消息,但也聽聞過,這位新晉寵臣整頓朝綱,手段極其嚴苛,鬨得滿朝文武人人自危,但他待平民蒼生卻無可非議。

彼時,他似乎對弱小者天生憐憫,仍抱有一顆赤子之心。

隻是後來宦海沉浮,他東山再起成了首輔,行事越發果決狠辣,再無仁慈,落得個奸臣酷吏的惡名。

沈明語心中長歎。

現在的三哥,仍會因她弱小而本能保護,他那顆深藏的赤子之心尚在,隻是不輕易叫人窺見罷了。

她多想,三哥能永葆赤忱,而不必如夢中那般,最終成了孤家寡人。

耳畔蕭明雅還在勸告,“六弟,我是奉母親之命不得不來,你隻在廳堂裡遠遠瞧一眼便好,倒犯不著再進去。”

沈明語朝她輕輕頷首,麵色肅然,“二姐,若你還有事,便早早兒回去吧,我還要進去探望三哥。”

蕭成鈞身邊的禍事不是因他挑起,不過巧合罷了。

即便他不是自己三哥,她也不會因此而妄自議論他。

沈明語快步走進屋內,留給蕭明雅一道堅定的背影。

“六弟,哎……”

蕭明雅猶豫了片刻,終是沒有跟著她進去,而是隔著門檻,給老夫人問安後,說明了來意,便尋借口走了。

老夫人坐在靠窗的榻上,閉目靜思,眉心深鎖。

蕭明景和趙嬤嬤站在一旁,臉色都有些凝重。

“祖母。”

沈明語上前先問了安,而後將白日裡的事說清楚了。

語畢,她抻著脖子,朝東廂房那頭望了兩眼,輕聲問:“三哥如何了?大夫怎麼說?”

見眾人皆沉默不語,她便知道情況不妙,心坎兒登時發緊,轉身就想往東廂房走去。

“六郎,過來。”

老夫人喚了一聲,揮了揮手,叫沈明語過去,“大夫在那邊忙碌著,你過去也是添亂,且在這等著罷。”

她望著站在榻前的乖孫兒,凝眸看了片刻,讓她在自己身側坐下。

沈明語板正著臉,繃著背,緩聲道:“祖母,今日全怨我,是我執意要拉三哥去鬨市,所以才被卷入混亂,三哥是為了救我……”

她倏地站起來,“撲通”一聲跪下。

“祖母,當時三哥失血過多,傷得太重,我實在害怕,所以才大逆不道走了正門……祖母,您不要怪三哥,也彆責備他,是我自作主張,全是我的錯兒,您罰我吧。”

人一邊說著,眼底又起了熱意,她兀自睜著眼,用通紅的眸子直直望著老夫人。

屋內一片沉默,靜得落針可聞。

老夫人隻撚著手裡的佛串,閉目不語,好半晌才重重歎了口氣。

又一聲“撲通”,蕭明景慌忙跪了下來,陪在沈明語身側,央求道:“祖母,今日確實事出緊急,六弟也是顧念著手足情深,看三哥身負重傷,情急之下逾越了規矩,還請您看在六弟和三哥血親之情,彆責罰他倆。”

見老夫人眉頭越發擰緊,蕭明景咬了咬牙,磕頭道:“我既為三哥之弟,亦是六弟之兄,若祖母要罰,我願為三哥和六弟代罰!”

沈明語麵色一驚,忙伸手去拉蕭明景,低聲道:“五哥——!”

“好了。”

老夫人緩緩睜開了眼,撚著佛珠的手擱在膝蓋上,讓身邊的崔嬤嬤和趙嬤嬤扶兩個孩子起來。

“在你們眼裡,祖母難不成這般不講理,不念孺慕之情?”

老夫人淡淡哂笑了一聲,繼而沉聲道:“我知道,三郎是為了救六郎才受了重傷,到底是性命要緊,豈會因此遷怒。”

她麵向蕭明景微微頷首,“這回不僅知道護著弟弟,還知道替哥哥說話了。”

然後又伸手將沈明語拉至身前,摟她在懷,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放緩不少,“六郎,你不必自責,今兒的事誰也不曾料到,祖母不會怪你們兩個,也不會罰三哥。”

沈明語依偎在老人家懷裡,不自覺嗓音哽咽起來,“可三哥至今昏迷不醒……”

她第一回發現,自己原來這般無用,既不夠機敏,也沒有強健的身體能自保,甚至眼睜睜看著三哥流了一路的血,看他疼成那樣,卻始終無能為力。

若她知道自己躲開暗箭,若她能當即爬起來拉著三哥就跑,若她會醫術……

可惜,她什麼也不會。

她除了事後替三哥辯解,說出原委,什麼也幫不了他,隻能茫然地在這裡煎熬。

“五郎,夜深了,你且先回去罷。”老夫人吩咐人送蕭明景回去,又叫屋外的連翹進來,“陪著你家小主子回芷陽院。”

可沈明語一動不動,安安靜靜站在門前,一雙明亮的眸子望著東廂房,不管連翹如何哄她、勸她,她仍是靜立在那裡,猶如泥塑般毫無反應。

老夫人見她執意如此,也沒再強求,隻叫她進屋來,“外頭冷,彆惹了寒氣。”

老夫人語氣稍頓,讓人給沈明語煮了碗熱乎的牛乳茶,溫和道:“把今日所有的事,事無巨細與我說說。”

……

蕭成鈞醒來時,已是後半夜。

他寒邪剛退,渾身大汗淋漓,貼身小廝侍候他更衣後,又昏睡了過去,隻模糊聽得外間傳來歡喜雀躍的聲音。

聽著那人年歲不大,頗有些語無倫次,執意要進來瞧他,隻是吵嚷了兩句,最後到底被人勸回去了。

他懸著的心慢騰騰落下,緩緩鬆了口氣。

……回去也好,他的確不想見她。

況且,等她想明白了今日的事,以後也不會想再見他。

“少爺,喝藥了。”

小廝竹煙端著煎好的藥,推門進來。

屋內門窗緊閉,燭光暗淡,簾幔暗影裡,沉鬱的目光隨即投向門外的廊下。

蕭成鈞麵色慘白,兩頰泛著發熱的微紅,漆眸凝視著夜色深處,緊閉著薄唇,一語不發。

竹煙撩開床幔,被他那陰沉的目光嚇了一跳,緩了緩才扶他起來,將藥碗遞到他身前。

一股令人聞之作嘔的濃烈藥味襲來,熏得蕭成鈞眉心輕擰。

“少爺,您安心養著傷,老祖宗說,今兒事出有因,怨不得你和世子,且到底人命關天,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竹煙絮絮叨叨,守了大半夜,終於看主子睜了眼,心裡正是高興,彎起眉眼,勸慰他道:“您不知道,您昏迷不醒時,世子去老祖宗那裡給您說了許多好話,把錯全攬自個兒身上了,小的瞧著,他待您是真有心的,這才算是個弟弟顧念兄長的樣子。”

蕭成鈞濃密長睫輕顫,繼而半垂下眼,盯著手中的藥碗出神。

車上寒邪發作時,他思緒渙散,隱約記得自己如何昏了過去。但比那鑽心的頭疼更叫他深刻的,卻是一路上帶著哭腔的“三哥”。

不是她尋常故作少年的清脆音調,聽著確實是小姑娘家的聲音,綿軟柔和,縈繞身側,一遍遍安慰他。

他確實貪戀了片刻,可他後來隻想掙開,遠離,逃避。

那點兒拂過心底的暖意,不會為他一直駐留。

如此……還是忘卻罷。

竹煙看自家主子麵色陰晴不定,擔心他傷勢是否哪裡加重,忙急切喚道:“方大夫!快,快瞧瞧少爺!”

一旁坐著記錄醫冊的方大夫轉過頭來,粗粗掃了蕭成鈞一眼,道:“沒性命之憂了,慌什麼,叫他快點兒喝藥才是。”

蕭成鈞緩緩出了口氣,將湯藥一飲而儘,始終麵無表情。

“小少爺,你這寒邪是老病症了,一直不見好,今兒再添三味藥材,你且再試試。寒邪附體可馬虎不得,還需你自個兒警醒著,千萬彆因一時逞強,就不當回事。”方大夫嘀嘀咕咕著,提筆寫了個新藥方。

看竹煙出了門,他忽抬起頭,話鋒一轉,沉聲問:“成鈞啊,你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話音未落,中年人隨和的氣場已經切為嚴肅的長輩質問。

蕭成鈞避開他審視的目光,敷衍道:“春寒料峭,上回跪祠堂惹了寒,舊疾未愈,加之今日……”

“蕭成鈞,你方叔是在救你的命,你若不想活了,咱今兒也不用廢話這些個有的沒的。”方玉寒冷哼一聲,道:“我告誡過你多次,你這寒邪之症,若置之不管,不等你而立之年,就要去見閻王,你忘了?”

蕭成鈞默了片刻,說沒忘,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方叔,是我前幾日在江水裡泡了半個時辰。”

“才半個時辰?你是會敷衍的,我瞧至少兩個時辰!”

蕭成鈞抿了抿唇,沒再吭聲。

方玉寒盯著榻上倚坐的少年,眉毛擰成了川字。

早在蕭三爺尚在人世,便是他照料著蘭姨娘的胎。而後蕭成鈞出生,又是他診治蘭姨娘的瘋症,每隔半月便要來府上一趟。他從不忌諱那些傳聞,十八年如一日地照顧蕭成鈞母子,於蘭亭院而言,早已不似親人勝似親人。

方玉寒親眼看著這孩子從牙牙學語到如今的沉默寡言,從糯米團子般的懵懂可愛到心思難測的陰鬱淡漠。

“罷了,你不願說,我也不問了。”他揮了揮手,歎氣道:“你仔細著身子,再要緊的事也沒性命要緊,你若沒了,你娘、你祖母,哦……還多了個你弟弟,不知要傷心成什麼樣。”

蕭成鈞輕輕撩起了眼皮,沉如深潭的眸子裡泛起一絲光亮。

他聽方玉寒繼續說道:“你睡了多久,那小家夥就問了不知多少次,擾得我都快煩了,可看他泫然欲泣的可憐樣子,又不忍心趕他走。”

“才十五歲的小孩,雖隻比你小了三歲,可是人單純得很,料想從沒遇到過什麼大事,今兒定然是嚇壞了……聽府上的人說,去抬你回來時,見他就那麼一身血汙地跪在馬車裡,神色恍惚,小臉上全是淚……”

蕭成鈞捂住胸口,忽覺得心坎兒莫名有些疼。

方玉寒最終搖了搖頭,似是頗有感慨,“我總盼著這府裡的人待你好些,如今你倒是真有了個好弟弟。”

蕭成鈞緊咬著唇,緩緩閉上了眼,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許久,才聽得他沙啞的嗓音裡悶出來一個字:“嗯。”

方玉寒替他再診了一次脈,又叮囑了竹煙幾句,徑自推開門,熟門熟路地到客房睡去了。

蕭成鈞躺在榻上,盯著帳頂久久未動,眼神一片空洞,直至困倦無可抵抗,才漸漸闔上了眼簾。

這夜他難得睡了個安穩覺,鼻息間似是總有清淡的梅香,帶著一絲甜味,叫他潛意識安心。

第二日,蕭成鈞在一陣吵鬨聲中睜開了眼。

窗外有仆從來回走動的身影,應是在安撫蘭姨娘。不過片刻,蘭姨娘的哭泣哀嚎聲漸漸消散,趨於平靜。

晨光熹微,隱約可聽見遠處推門時細微的咯吱聲,與雀鳥歡快的啼叫聲重疊一起,溢滿生機。

柔和的日光透過窗格薄紗,落在屋內。

蕭成鈞勉強撐起身子,披了件大氅,取來榻邊的一卷書冊。

有人咯吱一聲推開了門,伴隨著濃烈的藥味。

他翻了頁書,沒有抬頭,啞著嗓子開口:“竹煙,取我的筆來。”

那人怔愣了一瞬,緊接著幾乎是衝了過來。

“三哥——!”

蕭成鈞指腹緊捏著書頁,瞳孔微縮,抬眼望去。

春日清晨空氣猶自潮潤,庭外薄霧流轉。

曦光透過霧氣,映照著那道單薄的身影,晃動朦朧,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

沈明語衝到榻前,聲音拔高了點兒,“哥哥!你醒了!”

蕭成鈞手執書卷,倚著輕曳的床幔,目不斜視,頎長身影似入定般,怔住了。

他薄唇輕動,夢囈般呢喃,下意識喚出了她的小名。

“……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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