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目送謝琢進了後門,又問那個男生:“你叫什麼名字?”
“徐一塵,雙人旁的徐,一粒塵埃那個一塵。”
他很愛笑,可能是表達友好的方式,也的確讓人覺得親切。
她說:“我叫蘇玉。”
說完,蘇玉反應過來什麼,更正他:“是一塵不染的一塵。”
徐一塵遲疑了幾秒鐘,嘴角掛上一點微弱的笑:“嗯,差不多吧。”
蘇玉點頭:“我記住了。”
14班是物化重點班,而理科班裡,物理+化學的組合又是重中之重,所以這個班集齊了各路大神。
陳跡舟選的是史政,在樓下的文科重點班。
因為教室離得有點遠,他今天還差點遲到自顧不暇,課都快開始了才給蘇玉發了消息:【我起晚了,你報過道了?】
蘇玉:【在班上了】
陳跡舟:【中午一起吃飯?】
蘇玉:【跨班不方便的,我跟我同學一起吃吧】
陳跡舟:【有人陪你就行】
不太確定有沒有,不過蘇玉是不想讓陳跡舟浪費時間等她、再陪她吃飯的。
接著,他又發過來一張自拍。
陳跡舟指著他頭頂分叉的兩撮頭發:【睡炸毛了,要命】
蘇玉差點笑出來:【你用水壓一壓】
幾分鐘後,陳跡舟又發來一張圖。
照片上他戴了一頂鴨舌帽,露出了整張臉,酷酷的,豎起大拇指:【搞定】
看到關心的消息發過來,坐在嶄新的環境裡,她心裡那根緊繃的弦才稍稍鬆懈,蘇玉發覺自己的內心深處是很依賴家人的。
班主任林飛給蘇玉安排了一個女同桌,叫文若敏。
從小到大,蘇玉總是坐在前三排,這就導致她的好朋友裡麵沒有一個是高個子。
身高是無形的分水嶺,讓她跟高個的女孩子都說不上幾句話,更不要說是男生了。
她剛才偷偷瞄了一眼謝琢的座位,在她的左後方。
蘇玉有些過分在意謝琢了。
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無意識間摸到了很多關於他的線索。
比如,他早上基本都是沒睡醒的狀態,慢悠悠踩點進教室,又有不破壞規則的本事,讓老師急得咬牙,又拿他沒轍——這方麵和陳跡舟很相似。
比如他在班裡關係好的幾個男生裡,最好的是他的同桌徐一塵。
比如,有一群還在軍訓的學妹聽說高二有個巨帥的學長,晚自習下課紛紛跑來趴窗口,是為了看他。
最後都被林飛凶巴巴地趕走了。
蘇玉見過他打球,謝琢並不是個很外放的人,但收斂沉穩的個性裡藏有機鋒,加上過於清澈白淨,總給生人勿近的冷感。
有人遞過水來,他掃一眼:“不喝冰的,謝謝。”
下一瓶常溫的,再掃一眼:“不喝農夫山泉,謝謝。”
還有蘇打水、電解質、功能性飲料。
謝琢索性說:“不渴,謝謝。”
拐彎抹角的拒絕,總是淡漠而有禮。
她總覺得,他這個人是有結界的。
不容許逾越分寸的靠近。
每次一進教室,蘇玉就會習慣性地看一眼他的座位有沒有人。
在她還沒有理解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的時候,一些無邏輯的情態就這樣自如地發生了。
後來她頻繁地看向後牆上的鐘。
沒有目的的一眼又一眼,為心動的旗幟鼓起獵獵的風。
她和謝琢中間隔了兩個大組,桌椅板凳、人山人海都變成了她的崇山峻嶺,讓他們成為教室對角線上的兩端。
這讓蘇玉慢慢認識到,身高差並不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屬性。
身在一個班級,最遙遠的距離是,你從來不走前門,我從來不走後門。
剛開學這幾天,蘇玉的社交範圍局限在同桌和前後桌之間。
文若敏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比蘇玉還安靜,搞得她有的時候想問些問題都不好打擾她。
所以瞥見文若敏書堆裡的四六級和新概念單詞書,蘇玉沒有過問。
直到一本雅思單詞出現了,蘇玉終於沒憋住,指了指那本書:“你要出國留學嗎?”
文若敏:“不,我拓展一下詞彙量。”
蘇玉驚得眼睛瞪大:“高考詞彙?用得著背雅思單詞嗎?”
文若敏也早已把蘇玉桌上的教材打量透了,開口便說:“你那3500對付得了清明上河圖?”
“……”
清明上河圖指的是攤開來長達一米六的英語高考真題卷。
蘇玉眨眨眼。
文若敏看她。
蘇玉的聲音很緩,每一個字都在壓抑著羞恥:“我的進度是有一點慢的。”
要知道,她以前同學連3500都不背,蘇玉在班裡一直是學習方麵的領頭羊。
文若敏繼續做題,頭都不抬地說:“你的對手可不等你。”
文若敏不是在諷刺她,她就是直話直說的個性。
卻把蘇玉說得臉紅了個透。
一中是省重點,有濃厚的曆史底蘊,學校是風雅至極的園林式建築,古色古香,尤其是下過一場雨,更能顯現出江南水鄉的風韻。
很美的校園,很多的學生,偶爾會讓蘇玉覺得無所適從。
轉學的痛苦,大概在一周之後體現出來。
因為文若敏生病請了一段時間的假。
就這幾天假,讓蘇玉後知後覺地被這個教室的陌生感吞噬。
蘇玉坐在淅淅瀝瀝的雨裡做題,看一眼旁邊空蕩的座位。
她在想,今天中午要跟誰去食堂呢?
去找陳跡舟嗎?
他也有自己的班級,自己的社交圈,大概率是一些男孩子,他們去吃飯,打球,遊戲,有什麼理由帶上她呢?
不能總讓哥哥照顧吧。
往小了說,可能陰雨天讓人心情鬱鬱,往大了說,她有點不明白應該如何在這所學校、這座城市裡有實感地存在下去。
看樣子,轉學並不是件浪漫或者新鮮的事。
不會像愛看的偶像劇裡那樣,被命定的男主角捉弄,然後發生雞飛狗跳、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
她陷入一種真實到讓人恐慌的窘境。
文理分科之前,重點班的同學基本也都是互相認識的。
在陌生的聲音裡,他們所說的人和事,乃至老師的八卦,讓蘇玉找不到絲毫的共鳴。
三三兩兩,各自集中的友情,甚至沒有可以讓她短暫停留的入口。
早讀課的鈴聲已經響過了,班主任看班裡還散漫著,喊了一聲課代表:“江萌,上來領讀。”
“來囉。”
被喊到的江萌小跑到講台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古詩詞講義拿出來,翻到《琵琶行》,快快快——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預備起!”
琅琅的讀書聲,在初秋的清晨裡從教學樓一格一格的空間裡響起。
蘇玉觀察著講台上的女孩子。
紅潤的嘴唇一開一合,精氣神很飽滿。不需要用發型裝點美貌,可以大光明地紮起馬尾辮。
講台旁邊的男生昂著腦袋看她,笑嘻嘻不知道說了句什麼,江萌被逗樂了,然後用講義輕飄飄地甩了他一下。
平江人用方言誇或事,喜歡用“很靈”這個說法,是很好的意思,比漂亮更有厚度一點的形容。
對上女孩子美目流轉的一張臉,蘇玉覺得,江萌整個人的存在,就是對“靈”這個字最熨帖的注解。
蘇玉輕輕地搓揉著紙張的邊角,心不在焉地讀起了書。
周五沒有晚自習,蘇玉下課後去了一趟學校對麵的書店。
高中的學校沒賣太多大學的參考書,倒是有雅思詞彙和真題。
緊迫感讓她慌了陣腳,蘇玉六神無主地站在五花八門的輔導書麵前,不知道要怎麼挑選。
看她晃悠了半天,有人過來關心了一句:“你要買什麼?”
蘇玉回頭,看到他們班的班長宋子懸。
他戴副眼鏡,很清秀,長相有些女孩子氣,白淨而清冷,個子中等,人也清瘦。
兩人有過交流,蘇玉的校服就是宋子懸帶她去領的。
蘇玉給他說了自己的情況。
宋子懸想了一想:“詞彙量是重要,但也沒必要盲目去背,考試題是有做題技巧的。你可以給自己製定一個長周期的計劃,然後再階段性地做安排,不要一下子加強度,隻會手足無措,什麼都抓不住。”
蘇玉低一點頭,難為情地承認:“我是有一點著急。”
宋子懸說:“時間還很多,穩住心態,慢慢適應。”
接著,他又問:“你以前在清溪怎麼樣。”
“基本都是第一。”
雖然這麼說,她的話裡卻都是羞愧。
“猜到了,不是第一也進不了物化班,後麵可能緊接著會有幾場考試,如果考得不好也不要灰心,這裡高手如雲,打擊和落差肯定是有的,但絕對屬於正常狀況。”
蘇玉知道他這是在給她打預防針,她感動地點頭:“謝謝班長。”
宋子懸走了以後,蘇玉又去挑了幾本雜誌。
書店裡人還挺多的。
蘇玉站在一個展櫃前看作文素材的時候,正對麵傳來兩個女孩子的聲音。
一個女生說:“不過他太高冷了,而且還那麼白,有幾個女生駕馭得了?”
“高冷?”另一個女生在一堆韓娛雜誌裡漫不經心地挑選著,“他哪裡高冷了?”
“謝琢還不高冷嗎,我們班好多女生都不敢跟他講話。”
聽到謝琢的名字,蘇玉下意識抬頭看過去。
在說話的是江萌和趙苑婷。
“雖然是有幾分姿色,也不用這麼誇張吧。”江萌拿了一堆印著花美男封麵的雜誌,往手臂上摞,“高冷和悶騷還是有區彆的。”
她挑挑眉,又說:“喜歡把你介紹給他?”
趙苑婷害羞地笑,靠在江萌的肩上:“no,看著他的眼睛超過十秒鐘我會窒息而亡。”
女孩子的聲音還沒落下,一份被卷起的英語報貼過來,碰到了江萌的臉。
赫然眼前的少年手腕讓蘇玉抬了頭。
腕骨上,的確沒有了她見過兩次的那塊機械表,這一次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戴。
謝琢用那卷報紙托著江萌的下頜,就這樣慢慢將她的臉扶正。
他稍微歪一點腦袋,看著矮許多的女生:“說我什麼?”
蘇玉稍微挺直了腰背,又整理好碎碎的頭發。
不過多餘的小動作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江萌往後一退,笑笑說:“誇你騷呢。”
謝琢舉起那卷報紙,直接反手敲過去,沒帶猶豫,幾乎在江萌話音落下的同時,“梆”的一下。
雖然他動作很輕,小小教訓。
江萌還是懵了懵,反應過來後謝琢已經走遠。
她一把抓過還在犯花癡的趙苑婷,指著他雲淡風輕的背影說:“你看他!”
蘇玉想,對謝琢這樣一個界限很高的人來說,若非深交的關係,他應該不會做出這個舉動。
有些親昵了。
蘇玉轉到了無人的角落,看到一本言情小說的封麵寫著:青梅竹馬x歡喜冤家。
她把書拿起來沒頭緒地翻了翻,又放回去。
謝琢的來意很明確,沒有在這兒逗留挑選,拿了本新編的雅思詞彙書就去付錢了。
他在書店待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鐘,獨自來獨自走,離開的時候,蘇玉正坐在門口的吧台書桌。
今天下了雨,她跟爸爸約好在這裡碰頭。
謝琢推開書店的玻璃門,然後撐傘走進了雨中。
隔著玻璃窗戶,蘇玉看向他高瘦的背影。
她貿然在他身上做了和緣分有關的試驗:在心裡喊那個人的名字,他就會回頭看你。
廣播站在放歌,是莫文蔚的《愛情》。
書店是個封閉的世界,外麵的雨和歌,悶厚得仿若遠在天邊。
“愛是折磨人的東西,卻又舍不得這樣放棄,不停揣測你的心裡,可有我姓名……”
隔著一麵落地的玻璃,她好像在看電影。
周圍的一切都無聲地坍弛,抽幀成一片片模糊的色塊。
天色的青,車燈的紅,雨水昏聵,霧夜迷蒙。
隻剩一點少年的白,行走在她的心間。
聽不到步伐,也聽不到雨聲。
她在四四方方的畫幅前,看一場關於告彆的默片。
水滴沿著玻璃不規則地下落,蘇玉探指試圖擦掉,但乾澀的手指碰不到雨。
潮濕也是電影裡的內容。
有兩個男生進了門,抖抖身上的雨:“喬雨靈不會又失戀了吧,這學期老是放什麼破歌,愛來愛去的神經病。”
粗魯的言辭讓蘇玉瞄過去一眼。
再看回來,謝琢已經到了校門口,坐進一輛黑色啞光的雷克薩斯跑車。
車主是個女人,很時髦,但不算年輕了。
應該是他的媽媽。
蘇玉看著尾氣消散。
手指不自知地在玻璃上反複滑動,畫了很多個銳角符號的車標。
兩個陌生的女孩子簇擁過來,擋在蘇玉前麵的玻璃窗上,激烈討論:“哪個哪個?”
“車都開走了。”
“剛才他在你乾嘛不指給我看?!”
“他在我不好意思嘛……”
“哎,你每次都這樣。”
後麵的聲音儼然有些委屈賭氣了:“你又沒喜歡過人,根本就不懂我。”
蘇玉離開店裡,慢慢地呼出胸腔裡輕微的沮喪。
原來召喚法也不是次次都奏效,她想。
他不會回頭。
即便在一個空間待著,再狹窄、再方寸,他連餘光裡都不會有你。
不要放大對視的意義,那不過是一個瞬息的交彙。
你可以迷戀巧合,但不能把巧合當作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