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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朱家位於城北, 是個四進四合院, 三進院中坐落著院內正房五間,其中西角處便是朱母的院子。
朱家這次請的是一位回鄉的六品禦醫,朱家大爺朱成禮引著他從內院出來, 去往客廳。“您喝口茶歇歇,咱再開方子。”
榻上躺著一位銀發的老人, 頭上包著黃綠相間的抹額, 繡著“福壽呈祥”的圖案,她蓋著床被子, 麵色蒼白, 旁側圍著二兒子兒媳。
二奶奶崔氏伺候著朱母吃完藥。“娘你先閉上眼睛歇會兒,養養神。”
二爺朱成義瞧見這碗藥喝的乾淨, 心中歡喜,趕著說道。“娘,晚晌想吃點什麼,讓下人做去。”
丫鬟穗兒湊到老太太的耳邊, 隻聽得朱母輕聲說了句。“薺……薺……。”
夫婦倆對視了兩眼。
“娘,薺薺菜冬日裡可沒有,昨早的金絲棗糕瞧著娘吃得極好, 這就吩咐人做去。”
兩人從朱母的屋子裡出來。
崔氏拉住朱成義,欲言又止道:“二爺, 這薺薺菜是窮人才吃的吧。”
他指了指西北的方向, 埋怨自己媳婦。“老太太想的是柔玄鎮送來的薺薺菜, 你也把話在肚子裡轉轉, 那金絲棗糕是咱家三姑娘在未出閣前,常在娘那兒孝敬的,你還不如不討這個好。”
三姑娘朱成善是十六歲出的閣,這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崔氏早記不住這個小姑的模樣了,模模糊糊的印象裡她老實訥言,總是低頭繡活兒,要不然就是抱著本佛經在看。
切莫說崔氏,連朱成義都記不住小妹的樣子了。朱成善十六歲嫁入白府,正是那一年,白家白赫平壞了事,因言獲罪舉家流放,她也就跟著白昭仁,隨公婆一塊去了柔玄鎮,二十年再未回過娘家。
“我那妹妹忒是命苦。”每到年關底下,朱成善都會托來往洛陽的馬幫,送些野菜繡活兒給老太太,次次不忘。朱母頭上包著的抹額,就是繡活裡的一件,雖沒有綴珠鑲玉,但繡工極費工夫。
朱成義歎了口氣,返身去客廳找大哥去了。
王禦醫在廳裡,瞧著朱家大爺擺出的筆墨紙硯,思量再三卻沒有落筆。
他掂量著說話。“老封君這病,隻怕熬得過今年冬天,也熬不過明年春天去。”朱成禮眼中含淚,又後悔又羞愧,直說道:“請您過府,就是想請您再看看,還有沒有彆的法子。”
他見朱成禮至孝倒不像作偽,可朱家老人病重,他診脈中診出了怒火攻心的症狀。
“老太太想要吃點什麼就讓吃吧,可莫要再惹她生氣了。”
朱成義進來,聽王禦醫這般說,送他出去,回來和朱成禮哭了一場。
“大哥,咱娘就那一個心願,想見見善兒。”
“善兒”二字使得朱成禮心裡愈發如針紮一般。乳名如舊,三妹妹,今年算算是三十六歲的人了。
月餘前,朝廷下發恩赦令,二十年前白家的不敬之罪被赦免,蒙恩當即可以返回原籍。朱母聽說後,催著兩個兒子把女兒接回來。
朱成禮被問不過,隻好去了白家。如今白家“赫”字輩的是四個兄弟,早早分了家。白姓族裡主事的是大爺白赫生,他去白赫生的安侯府喝了幾道待客的茶水,都沒見到這個人。當年白赫平獲罪,為避禍白家匆匆分了家,雖說沒有株連在其他三個兄弟身上,但也受了連累,心中存有怨氣。如今白赫平已死,白昭仁已死,這一脈就剩下個孤兒寡母,都說“橘生江南逾淮為枳”,柔玄鎮中生下的孩子,雖冠有白姓,少年失孤,在犯人堆裡長了十四年,怕早就成了個不賢不孝之徒。
三座白府都不認朱家這門親戚。朱成禮懊惱之極,這是白家的累贅,難道就不是朱家的累贅嗎?
自二十年前算起,朱母一直給柔玄鎮送錢,尤其是這兩年,朱母避開他們兄弟,把自己嫁過朱家的妝奩都變賣了。且不說朱成善嫁出門去,就已經隔了一層。朱家兩兄弟侍奉身前,全家人孝敬奉承老母親,朱母就隻疼愛出閣的小女兒。兄弟倆的媳婦在背後時有怨言,他們起初不介意,可說了二十年,也把心說寒了。
這年朱母病倒,兄弟倆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那日聽到柔玄鎮又來人要錢了,氣急敗壞之極,教管家直接把人轟出去。
朱成禮在朱成義麵前,一陣唉聲歎氣。
“下人都該掌嘴,這事怎麼傳到老太太那兒去了。”
也就是這幾日,老太太突然知道了,痛罵朱成禮不是個東西,急火攻心,氣暈了過去。
“說起來是咱娘找的這門親,愧了三妹妹一輩子。”
人都不長前後眼,朱家當年嫁女,嫁進洛陽四姓之一的白家,自然是人人豔羨的好事。誰能想到一年不到,白赫平獲罪流放千裡,富貴消亡。
“白家一個擔事的都沒有,三妹妹的孩子身上流的可是白家的血!”朱成禮也並非托詞,他去白家那麼多趟,就是他白家出麵更加名正言順。
朱母的丫環穗兒進了來,神色悲慟。“老太太說娘飯香,夫飯長,兄弟飯,莫思量。姑奶奶回來礙著大爺二爺了。”
這話說得朱家兄弟,坐不住了。
“老太太心裡清楚,曉得自個的身體是不成了,讓穗兒求著大爺二爺,趕著年根底下派人接回來,好歹也要在自己閉眼前看上一眼。”
朱成禮的雙手抓著椅背,眼圈泛紅。
“你快去回老太太,接,這就去接!明兒我就去柔玄鎮!”
就在這時,他的大兒子朱平治進了來,聽到“柔玄鎮”三個字,奇道:“爹爹年紀大了,如何走那麼遠,再說就去不得柔玄鎮。”
這話說的朱家兄弟均是一愣。
“今兒兒子和一幫世家子弟在外邊吃酒,這宴飲了一半謝家人就都跑沒影了。後來有人打聽出來了,謝家那個不爭氣的庶子謝靈芝出仕雍州柔玄鎮做縣太爺,不到半年就激起了民憤。就在十天前,柔玄鎮發生民變,鎮上燒成了一片火海,軍民械鬥死傷無數,城中人原有十成,如今連半成都不到。雍州又是謝靈鬆管轄,謝家這回捅出了大婁子,正要上京打點去呢。”
朱家兄弟不敢相信,兩人推著朱平治出門。
“治兒,你趕緊再跟你的朋友打聽打聽,柔玄鎮上有你的親親姑奶奶和表弟。”
朱平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親姑奶很少在朱家被提起不說,他竟還有個十四歲的表弟,白明簡的“明”字這可是白家嫡親才能使得的。
“你奶奶要是盼不見人,爹和你二叔彆說是跪上三天三夜,跪到死都沒個說法。”
白明簡和阿措在山中藏了七日,本來三日之後雪化的差不多,他們動身下山,結果走到半途,又被大雪截住了路,他們迫不得已,再回去了洞穴。
又熬了四日,才從山上下來。
兩人扭頭望向雪化之後的來時路,不由心驚肉跳。他們迷路所走的山脊,又險又陡,像是扇子立起的邊沿,直上直下。
真不知當時他們是怎麼爬下來的。
阿措捂著額頭,當時他們又是怎麼爬上去的。
大雪融化,她終於看明白這是什麼地方。
“扇屏山”山勢險峻,位處雍州東側,距柔玄鎮一百八十裡。也就是說當時她拉著白明簡逃命,一夜加上一個白天走一百八十裡。
那匹栗黃色的馬由阿措牽著引下山,馬臀的“毛”字被她用黑炭塗黑了。
他們當日發現這馬就牽回了洞穴,想來這馬很是可憐,當初在程家大院吃不慣芨芨草,讓喂馬的老頭著急尋找豆渣餅。結果阿措使壞給餅子裡邊摻巴豆,它當夜跑進雍州城還好,跑出來就鬨肚子了。臨了臨了,白家主仆在扇屏山上隻有芨芨草可以喂它。
生死麵前,這馬連餓幾頓,就不矯情了,老實吃草。
那個持刀的惡人再沒返回他們藏身的洞穴中。
阿措下山的時候,和白明簡推測著因果。
那天夜裡,惡人言語混亂,應是之前受了刺激,他所說的“林家哥兒”應該就是路引上的“林財”,他們是護著冰白玉鼎的同伴。
阿措記得喂馬的馬夫說是這馬要去雍州辦事,“毛”姓的馬匹,自然是程家來了位姓“毛”的富貴客人。
兩個人猜出一種說得通的因果。
當夜柔玄鎮大亂,這馬和乘馬的人逃出鎮子,卻沒有打斷計劃,而是在雍州如常辦了之前主人吩咐的事,同時並沒有返回柔玄鎮,而是去往獲鹿城。這個惡人叫做王旺喜,他在中途和同伴或是分贓不均,或是見財起意,總之是殺了人,奪了路引和玉鼎,結果大雪封山,迷失了道路。
那晚的大雪突如其來,一望無際,確實很像是上天降下的懲罰。
“原來不是所有惡人殺人後,都心安理得。”阿措總結道。
她抬頭看著白明簡。
在柔玄鎮,麻軍爺闖門,他倆合力把人殺死。她自然是因為前世自己已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有成型的良知判斷,再加上信奉生存主義,心裡就算有坎也邁得過去。
可白明簡就很小了,從不見他說起那晚的事情,這其實是奇怪的。阿措總害怕這娃娃被自己教壞了,每每想找個話兒去問,心理乾預一下。但白明簡……就如現在她看到的樣子,一臉平靜,她又不知從何說起。那天晚上,也是他們見到黃老爺子的最後一麵。
走了大半日,兩人看見了一處冒著嫋嫋炊煙的村莊。
村邊的羊倌正在摟草,瞧著兩個清清秀秀的後生進來,四處張望。
他甚是奇怪,上前打問他們到村裡做什麼。
麵相稍大的後生說他們去獲鹿城進貨,到村子裡是路過的。
小個子的後生搶過半個身子,又低眉又捂嘴,從牙縫裡擠出音來。“大爺,你家裡有羊湯嗎?”她聞到了羊倌身上有一股羊騷味,忍不住流口水了。
兩人在山上啃了七日的黃糖餅子,她的牙都軟了,白明簡卻沒有任何感覺。這使得她這會兒再看他平靜的麵容,隻覺她的堅韌輸在吃東西上很是委屈。
他的心智,乃至味覺不是常人能理解的,為他擔心根本多餘。
阿措見著村落非常激動,做野人還是適合在萬事俱備的發達世界,在異世一定要回到煙火人間。
她渾身散發著熱情,終於能來口熱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