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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錯,還不錯……”黃老爺子啃著鴿子腿。
阿措沒敢吭聲,她其實把半隻鴿子都烤焦了。她真心懷疑被他稱讚的那個聚星樓廚子是不是也是個家裡販私鹽的,燒熟的鴿子腹內不僅裝滿了辛辣香料,她還放了許多鹽去焦味。
程大郎在一旁抓耳撓腮,又不敢催促,眼巴巴地瞧著老人啃鴿子。
鴿子由黃老爺子啃得乾乾淨淨,隻見他抹了抹滿是油的手,意猶未儘說道:“阿措,下回殺個三黃雞,那才叫皮脆骨軟呢。”
她趕緊乖巧地應了句好。
白家屋裡煙氣還沒散乾淨,這頓飯是在黃老爺子家吃的。他家在個大雜院裡,還有幾戶人家挨在旁邊。林小六和他隔牆住著,平時進出招呼照應。
這是她第一次去老爺子的屋子。很意外,與老人落拓邋遢的外表相比,屋子倒要乾淨一些,或者說空無一物,不像是長待的地方。
隻有炕上堆了一摞摞書,占了大半的空間。
屋子極低,采光很是不好,明明外邊日頭還在天上,屋裡頭就得點著油燈照明了。阿措東瞧西看,最後被牆上白石灰畫的圓圈吸引住了。
圓圈裡畫著許多白線……
油燈火苗不住地跳動著,屋裡人們的麵孔也由此變幻著不同的樣子。黃老爺子瞧了程大郎一眼,緩緩說道:“六壬之類,推一時之吉凶;星禽、五星、祿命、相術之類,推一身之吉凶;葬書之類,推一家之吉凶。其所知若有遠近之異,而或中或否,不可儘信。”
他望向白明簡和阿措。
白明簡明顯不感興趣,而阿措點點頭。
“……但老朽說的話你可全信。”
她暗自翻白眼,都是江湖術士的把戲,前世今生都是一個套路,說你富貴也說你貧賤,反正今年不濟尚有明年。
……隻是那個鴿子……
難道說這老頭子就仗著一張鐵嘴,直上帝都白玉京?
她的心思活動起來,白玉京很好混啊。
隻聽得老爺子又故弄玄虛了半天,話就剩了一句。“此地飛鳳衝霄補你的命格,長居此處,必當大富大貴,子嗣綿連。”
程大郎激動得很,身為男兒誰都不肯平庸過日。他三十歲尚沒有娶親,還屈於人下給遠方族叔當親隨,隻當富貴無望。
他興衝衝地出門給老神仙買酒去了。
阿措捂嘴笑了。
“小丫頭不信?我給你掐指算算。”黃老爺子咳急了幾聲。
“那老爺子還不如算我家主子呢,奴婢的富貴自然是向少爺討要的。”她連連退後,擺著手。
白明簡端坐在旁,這句話聽得極為受用。
牢獄中……
宋三關在牢中枷鎖固身,恨得咬牙切齒。“白家的人燒死了沒?”
他手底下隻剩下兩三個忠心的囉囉,相互對視低下頭。
哪敢殺人啊。
說起宋三,那日當街鞭打嫣紅姑娘,宋三臊著臉皮找了人拿錢與趙管頭說和,哪想被趙管頭連人帶東西全扔出來了,唾一句在地上:“領三百鞭子都不敢,沒種的東西。”嫣紅被打的窩在床上不能起身,哭天搶地,可趙管頭就不給看郎中,說生死由命,看老天爺恕不恕你。丫鬟像是熱鍋的螞蟻,幾次傳遞消息都傳不出去。
好不容易送出去一次,宋三回來的信說自己是付過錢的,並不欠她的。
嫣紅生生氣暈了過去。
而宋三被趙管頭當眾打了臉,也就當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他悻悻了半日,就把嫣紅給忘了,又招粉頭取樂了。
哪想就在這日傍晚,素日相交甚好的兄弟衝進陽角巷,把枷鎖腳鐐銬在了身上,硬生生拖到了府衙大堂。
他又氣又急又不明所以……
新任府尹謝靈芝驚堂木一拍。
一張狀紙寫的明明細細,他侵占白家良田三十頃,狀紙輕飄飄地落在了腳邊。
白家後生!他被個毛頭小孩騙了!
不對,站在大堂上的可不是白家人,是趙管頭的人!
他豆大的汗珠啪啪往下掉,趙管頭哪有閒工夫替旁人出頭的!殊不知這世上有男子愛慕權力,有男子喜好金錢,卻也有人爭所謂的“偏激意氣”。
白明簡當時選定趙管頭,正是因為他不在乎嫣紅這種女人,而是無比痛恨彆人對自己的冒犯。
宋三強定心神解釋道,真是白昭仁欠了自己的錢。
公門裡他人緣最好,這時瞅著好兄弟站列一排,眼神熱烈的飄來飄去。
……沒人向前一步。
倒是衙役站出來,拿了許多欠錢字據以證明,張張字跡與白家白昭仁的相同,就是宋三慣用的手段,害了許多人家家破人亡。
謝靈芝在堂上聽他們曆數這人種種罪過違犯法令,很是激動,直叫道打他五十殺威棒。
宋三再不害怕也害怕了,直接攤在了地上。
在公門裡頭,打板子的輕重方法密不告人,擊打人或胸或肋,可做到三月死,五月死,不會出現差錯。
以往吃過他不少水酒的焦班頭親手壓下他的脊梁骨,揪住他的耳朵,狠狠說道:“既敢吃裡扒外,就彆怪兄弟們不客氣。”
宋三破了衙門的規矩,許多錢財流到軍漢的手上,卻少進了焦班頭自己的口袋。
棍棒劈裡啪啦落下。
謝靈芝坐堂,還嫌太輕,卻不知宋三是被伺候的狠了,他口裡被死死堵住布頭,喊叫不得,一口鬱結之氣活活憋在胸內,當場就丟去半條性命。
他被扔進了大牢。
可苦頭還沒完呢,以前犯的罪孽全報應在自己身上,什麼牢子、防夫都來討錢。
這些日子宋三唬的神魂都飛了,遍灑金錢,隻求在牢裡好過。
“老子的銀子沒了,要是命都在這耗沒了,那就不如舍得一身剮!”他屁股打得稀爛,喊爹叫娘,把白家三十八代祖宗全罵上了,趙管頭的先人碑上全該長滿臭蟲。
這時候,嘍囉用燒酒給他清洗傷口,疼得他用拳頭不住捶地。
“出城!你們找麻軍爺!”
囉囉們七嘴八舌。“三哥,俗話說‘急難世上無一人’,咱還是疏通疏通關係,你人先出來。麻軍爺無利不起早,哪肯聽小的們說話。”
宋三等不及了。
衙役來了一波又一波,拿著他的銀錢全是壞笑,說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再多的錢也經不起這麼孝敬……早些日子他自己打牌聽戲又花了不少,衙役們一哄而上,瞬時被榨乾了骨髓。
他沒錢了,卻不敢說自己沒錢了。就是眼前的囉囉這會兒還願聽自己調遣,也隻是因為他們以為他還有家底。
“我手上捏著他所有家當,他不會不來。”
當日他勸麻軍爺把地契和閒錢都放在自己這裡,用高利貸放出去是翻番的收益。麻軍爺是個憨漢,真的把家底都給他了。
當然,這些錢也被衙役勒索走了。
誰的命比自己的命金貴呢。宋三想就是硬生生騙,也得把麻軍爺騙進城中。
黃老爺子在程大郎走後,又一本嚴肅起來,考教了白明簡幾個點義文知,聲音暗啞連說了幾聲好。白小少爺心有所感,跪在地上,行叩拜之禮。“老師待我至誠,敬師從師絕不相違。”
阿措束手立在一旁。
黃老爺子這幾日不知為何,竟將八股文搬出來考教他,還教他把四書五經的功課先撿起來,她有時聽老人自言自語,縣試在來年二月,再不準備便來不及了。
這讓她很不明白。
白明簡是罪臣之後,永遠不可能有柔玄鎮縣試生員的資格。
他是根本沒有可能參加考試的。
白明簡回去溫書了,她收拾碗筷,見黃老爺子昏昏欲睡,將被子展開,扯在他身上。
“小丫頭,你是誰?”他微睜了睜眼睛。
“老爺子,你沒喝酒就糊塗了……”
正在此時,他突然動了,飛速將阿措藏在身後的手舉了起來,而她也在同時間,把懷裡磨尖的石頭尖抵住了他的胸膛。
啊呸,這該死的警惕意識。
她訕訕的放下了拿石頭的手。“您看嚇著奴婢了吧……就說您啊,不能喝那麼多的酒。”
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個女娃子幾乎是瞬時就將尖利的石刺舉在胸前,那眼神一閃而過的凶光仿佛足以殺死所有人。其實所謂的相術一流,不過是他閱人無數而已。
他被一個12歲的小女娃子震懾住了。
她那隻被黃老爺子舉起的手,又被他輕輕放開了。
“白明簡是不會看《元和郡縣圖誌》這種書的。”
阿措牢牢抓住的是一本書。
隻見她討好地笑了笑。“奴婢是看著書上落滿了灰……”
“你是認字的。”
她的眼神重新犀利起來,但隨即很快掩飾掉了,露出懵懂的笑容。
黃老爺子心中了然。一開始隻覺這丫頭聰明乖巧,話說三分就收,眼色也隻拿五分來用,或許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流落到了柔玄鎮。然而有一日,他教白明簡《算經十書》,一旁阿措在做針線,算籌還沒攤開,她的眼光已經落在了正確的籌數上。他心中生奇,故意解錯了《算法統宗》的題目,就見她眉頭微蹙,竟然發覺了他的錯處。
這世間有多少女子讀書?其中又有多少女子精通算經?
他都活到即將入土的年紀了,萬中無一。
“老朽不中用了,往日總說看不透人心,如今連個女娃子都看不明白了。”說著大聲咳嗽,越咳越嚴重,竟嘔出血來。
她正想找話補救呢,嚇了一跳,再顧不得彆的,趕緊將他扶在炕上取側臥式,生怕咳血吸入呼吸道,引起窒息。“我找少爺去!”
“莫去,莫去!櫃子裡有丸藥。”
她依言將褐紅色的丸藥碾碎了,化在水裡,喂給他。
過了半個時辰,黃老爺子的臉色終於不那麼蒼白了,可身體仍在微微抽搐,眼神有些癲狂,自言自語道。“豈能就這麼死了呢?豈能就這麼死了呢”
他的聲音也越發癲狂了。
“黃老爺子是想讓我家少爺去白玉京替您完成什麼心願?”
黃老爺子的手像是鉗子似的,猛地掐住了阿措的胳膊。
就在此時,隻聽得城門外方向一陣巨響。
她眼神的所有偽裝全部消失不見,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望向外邊。
“我希望您有通天的路子,柔玄鎮怕是待不住人了。”
他聯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白家時這個小女奴對白明簡的問話。
——少爺,咱們能離開這兒嗎?
老爺子瞧著阿措冷峻淡定的樣子,心裡第一時間竟是閃過個可笑的念頭,這個女娃子要是個男兒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