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人類的思想從來就是很頑固的,有時候,甚至能夠頑固到罔顧事實的地步,就像是一個人若是從出生起就活在糞便和腐魚堆裡,嗅慣了那些或是黏膩,或是刺激,或是微弱但縈繞不去的臭氣,你將他拉出來,放在玫瑰堆裡,他不但不會感到欣慰,反而會大驚失色,以為自己遇到了魔鬼,不顧一切地想要逃出去呢。
艾蒂安伯爵此時的感受也是這樣的,他是個聰明人,反而因為這份聰明受到了這個世界的磋磨。
很小的時候他就看穿了父親的敷衍,母親的厭煩,長兄的輕蔑,次兄的防備;他能夠聽出仆人言語中的嘲弄,也能理解騎士們的不耐煩;他父親的臣子們趨炎附勢,卑躬屈膝,那目標肯定不是他就對了;教士們教導他說,天主創造萬物,人類身負原罪,所以人人都應謙卑,虔誠,竭力去行善事以贖回自己的罪孽。
話是這麼說,但他們撩起袍子,和女仆,男仆們廝混,舉著經書恫嚇農民們拿出最後一點麥子,最後一捧豌豆甚至最後幾捆樹枝的時候可沒一點愧疚的意思。
而在他這三十七年的生命中,從這些晦暗的背景中找尋出的唯一一點亮色,那就是他的妻子阿德萊。
人們嘲笑他說,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與國王,還有兩位伯爵開戰,不但得不到嫁妝,還白白地招惹了一個難纏的敵人。
也隻有艾蒂安知道,如果阿德萊隻是一個如其他女人一般,渾渾噩噩或是心似蛇蠍的普世女性也就算了,偏偏,她卻是一個真正具有“美”與“善”的女性——安索二世並不是個最惡的惡人,他就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貴族,也就是說,貴族所有的優點和缺點他都有。
一見到安索二世,艾蒂安就能一眼看到阿德萊的將來,不是因為無法服從丈夫而遭到丈夫的厭棄,被休離或是“意外身亡”,就是被迫履行“一個妻子的義務”而鬱鬱寡歡,早早枯萎……
他搶走阿德萊,與其說是對這個一同長大(他在阿德萊父親的城堡裡做侍從)的女孩懷著無法抑製的愛慕之意,倒不如說是同情,他娶了阿德萊,更像是在拯救自己。
等來到路易七世的宮廷,他以為至少能在這些“高貴的人群”中找到一個至少不會那麼徒有虛名的人,畢竟,在吟遊詩人的唱誦中,國王總是偉大而又虔誠,臣子總是睿智而又忠誠,王後以及貴夫人總是堅貞而又慈悲——但他幾乎立刻就失望了,宮廷也不過是個略大點的城堡罷了,或者說,那裡的人不是更好,而是更壞。
你要問他,有沒有在失望之餘往下尋覓,有的,他身邊的教士與修士就有農民或是工匠的兒子,但他們是否會因為以往的遭遇而對那些原先的同類抱持一點憐憫和理解呢?很抱歉,沒有,他們恨不得叫所有人都忘記他們的出身,壓榨起底層的民眾來,反而會更凶狠,更卑劣呢!
艾蒂安伯爵隻能退而求其次,如果這世上確實沒有十全十美的聖人,那麼擁有一兩樣美德的人總該有吧,但他真的去找了,才發現他們也如砂礫中的珍珠,泥土中的金子一樣難得,就算有,也早就被不曾目盲耳聾的主教或是領主收入囊中了。
最後,他身邊居然隻有一些不那麼壞的騎士和修士,最好的竟然隻有身邊的修士亞農西亞,他是被“選中的”,但天賦並不突出。
更不用說,他也不怎麼符合當下人們對修士的期望,他過於輕佻,不穩重,還有點無視權力與錢財的威能,時常站在窮苦人這邊說話,這讓他所在的特魯瓦修道院院長極其地厭惡他,一聽說艾蒂安伯爵願意要他,就忙不迭地把他打發過來。
所以當艾蒂安伯爵在雅法聽說了“小聖人”的事情,他的想法與其他貴族完全一致,那就是,這不過是亞拉薩路國王阿馬裡克一世為了給自己的兒子鮑德溫張勢的一種手法,隻不過因為鮑德溫王子患上的是人人避而恐之不及的麻風病,沒法“摸治”(注釋1)或是長時間的公開祈禱或是遊行,才讓他的侍從用了這麼一個取巧的法子來抬高聲望。
彆說是“天使降臨在大教堂裡協助清掃”,艾蒂安伯爵甚至不認為他真有清潔整座大教堂,可能隨便找了個什麼地方讓他待著,到時間了再讓他走出去而已……
聖殿騎士若弗魯瓦衝進狼群的時候,他們高聲讚美“天主保佑,騎士勇武”,誰會注意到那個緊隨其後的小侍從?
直到艾蒂安伯爵落在了裂隙中,大腿折斷,渾身冰冷,猜想著自己是會被老鼠吃掉還是被蟲子吃掉的時候,他才看見了塞薩爾,認為這個孩子勇氣可嘉,對他有了幾分欣賞之意。
但之後他們遇到了姆萊,塞薩爾顯露出來的智慧與膽量又不由得令伯爵側目——就如他之前所看到的,十分美德,一個凡人有一兩樣就足以在宮廷,軍隊與教會中立身了……他這樣殷勤,是否懷著什麼其他的企圖?
等他回到聖十字堡,又著意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來當初阿馬裡克一世並不是在集市上,或是在城堡裡遇見塞薩爾,把他從以撒奴隸商人的手中買下來的。
那時候,以撒奴隸商人選中了猶大山地的一處山丘,預備在那裡閹割一批孩子,好賣到異教徒的王庭中做宦官,阿馬裡克一世的狩獵隊伍正穿過兩座山丘之間——塞薩爾,當時他還隻是個無名的奴隸,奄奄一息,發著高熱,居然能夠趁著奴隸商人與守衛匍匐在地,向國王表示敬意與臣服的時候,一躍而起,跳過了那些低垂的頭顱,滾落在了阿馬裡克一世的馬蹄前。
艾蒂安伯爵也是騎士,狩獵更是家產便飯,當然知道狩獵就等於一場小型比武或是征戰,國王的馬隊更是戒備森嚴,訓練有素,塞薩爾居然沒有被馬蹄踏死,也沒有被扈從打死——這才有了阿馬裡克一世將他從以撒商人那裡贖了出來的事情……雖然阿馬裡克一世也有自己的私心,但也不是每個以撒商人的奴隸都能令他動容的。
據說他忘記了很多東西,自己的出身,家族和信仰,但他依然能夠讀寫拉丁文,數數,計算,傑拉德的一個院長非常喜歡他,幾乎不願意把他交還國王。
他來到聖十字堡,就遭到了王子原先那些仆人的排擠,陷害甚至刺殺,這種事情也不少見——底層人的傾軋隻會比上層人更直接殘酷,他不但沒有上當,還反過來殺了兩個仆人,其中一個還是被他擲入廁所的甬道殺死的,那兩個仆人還都已經成年了,一個更是高大肥胖……
他和的黎波裡伯爵的兒子大衛比武,也贏了。
鮑德溫王子得了這麼一個同伴,更是又歡喜,又珍惜,沒幾天就把他當做一個公爵之子對待——伯爵也看到了,如果說和王子同住同食同行,還能說是在看重一個侍從。鮑德溫將金十字架與黑貂皮都讓他穿戴在身上,就是把他看做了一個與自己同一階級的人。
更叫伯爵驚訝的是,亞農西亞四處探問後得到的評價——從洗衣婦到幫工,從侍從到騎士,再從騎士到修士,除了那些對他心生嫉妒或是性情頑固的家夥之外,居然都是一色兒的褒獎,就算是厭惡他的前者,你要他們說,王子的新侍從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他們也說不出來。
還有那“小聖人”名號的由來——他又何止打掃了那最神聖的所在呢,因為他的善行,被清除的還有人們心中的汙穢。
自打那次聲勢浩大的遊行之後,雖然聖墓大教堂的修士們還在收取朝拜與瞻仰的費用,但每個月也有三天,他們會讓朝聖者推舉出一個最有德行或是最需要得到赦免的人進入聖墓大教堂,這個人是可以豁免一切花銷的。
就連那些膽大包天,在聖城中作惡的人——他們可是連帽子上綴著貝殼(聖雅各的象征)的朝聖者都敢打劫的——也會有意識地避開“小聖人”走過的那條路。
能夠達成這點,隻是寬赦了一個女人以及繈褓中嬰兒罪過的事跡是遠遠不夠的,伯爵聽說,他將所有來自於爵爺與貴女們的賞賜全都捐贈給了窮人,隻留了一張據說在聖墓上披過的白羊毛布,把它獻給了自己的主人鮑德溫王子。
這是來自於阿馬裡克一世的授意,還是他的自發行為?在艾蒂安伯爵旁敲側擊過幾位阿馬裡克一世身邊的侍從後,他認為是後者,因為就在這之後的幾天,阿馬裡克一世對兒子的這個侍從一直很冷淡。
沒人能計算得出當時被塞薩爾拿出去捐獻給窮人的珠寶,衣服總共價值多少,但伯爵也曾經曆過幾次彌撒後的大遊行,當那些修士,騎士赤裸著上身,鎖著腳鐐,無比狠毒地鞭撻自己,將這具臭皮囊打得鮮血淋漓,一陣陣抽搐之後,那些貴人們也會拋下身上的首飾,鬥篷或是絲巾。
就某位騎士誇耀的,單一枚戒指也值五十枚金幣……
那時候艾蒂安伯爵依然不信世上有這樣的好人,他認為,要麼是因為塞薩爾年紀太小,不懂得這些東西的價值,要麼就是他所求甚大,他所求什麼呢?站在伯爵的角度,除了離開一個罪孽滿身的麻風病人,還能有什麼?!
這並不值得詬病,無論是他答應做王子的侍從,又或是想要離開,也不過是一個凡人在麵臨巨大的威脅時做出的自救行為罷了,何況他也確實幫助了很多窮人,單就為了這點,伯爵就願意拿出阿馬裡克一世欠他的這份人情,把他贖出去。
“你可能有點不太明白,”同樣是為了那些受了這孩子恩惠的窮人,伯爵耐心地勸說道:“你涉世未深,一個王子侍從的名號確實很有吸引力,但你侍奉的是一個麻風病人,不說他會不會將罪孽傳到你身上……”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了一下塞薩爾的手臂,臉,確定他並沒有染病:“也許有那麼一天,也許沒有,但他也是活不過三十歲的,他也不可能有後代,阿馬裡克一世也會有一個新妻,他比我還小,完全可能再有一個兒子,到那時,就連你的主人也算不了什麼,你又能有什麼前途呢?”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留在他身邊。”塞薩爾同樣耐心地說道:“我服侍他,一直到他死去,以完滿我們之間真摯的友愛之情。
到那時候,我就向我的國王阿馬裡克一世提出請求,離開城堡,那時候我也還在盛年,我可以去做一個修士,也可以去做一個工匠,甚至做一個農民,我知道這很艱難,但已經比我原先的命運不知道好上多少了。”
“但……”但你原本可以有更好的將來。
人人都在為自己牟利,什麼都能擺上稱量的天平,為何你不願意成為其中的一個呢?
在艾蒂安伯爵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修士亞農西亞已經站了起來,而伯爵注視著這個少年,胸膛起伏,似乎已經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
很久之後,就連陽光也不那麼璀璨刺目了,他才轉向自己的修士,“幫我把聖物匣拿過來。”
聖物匣是十二世紀最為流行的裝飾,珠寶和收納用品,顧名思義,裡麵一般都裝著某種聖物:骨骼,頭發,刑具碎片等等;有些做成手或是腳的形狀,有些做成十字架,有些則是棺木或是小櫃子;大小不一,有些隻能擺在祭壇或是龕籠中,有些可以掛在脖子上。
伯爵的這個聖物匣就被做成了十字架的形狀,長度與寬度都大約一法尺,厚度則與手掌等同,修士有點意外,但又不是那麼意外,他很快捧來了聖物匣,伯爵拿下掛在脖子上的小鑰匙打開聖物匣,從裡麵拿出了好幾卷羊皮紙。
修士挪過長箱,伯爵把它們一個個地打開,用戒指把它們壓住,“再給我拿那個裝著金幣的匣子過來。”
這次修士罕見地沒有咕噥什麼——能不能一次說完之類的廢話,轉身過去抱來了另一個匣子,這個匣子是橡木的,平平無奇,沒有雕花也沒有塗金,隻在四角和鉸鏈的地方做了加強的鐵片。
“這是亞曆山大三世簽署的朝聖許可證。”塞薩爾下意識地低頭去看,上麵除了那個神聖的簽名之外,還有有關於這位朝聖者的一些簡略信息,表明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香檳伯爵治下的一個本分的葡萄酒商人,因為結婚二十年沒有兒子所以決定去亞拉薩路朝聖……
看到塞薩爾不解的眼神,伯爵笑了笑,又指給他看另外一份羊皮紙,這是路易七世簽署的“安全通行許可”,同樣寫明了這個葡萄酒商人的一些信息,又有拜占庭皇帝曼努埃爾一世簽署的“安全通行許可”。
等他看了,又連接展示了另外幾份文書——特魯瓦主教簽署的朝聖許可證,香檳伯爵簽署的身份證明與“安全通行許可”,之後則是讚吉的努爾丁蘇丹與法蒂瑪的阿蒂德哈裡發簽署的“安全通行許可”。
塞薩爾來到這個世界時間不長,但也能看出,這是一整套朝聖者專用的文書,可以說,有了這幾張羊皮紙,他幾乎可以在整條朝聖線上暢通無阻,每個國王都下了嚴禁殺死與囚禁朝聖者的旨意,主教與教皇的權威更是神聖不可動搖,至於為什麼還有異教徒皇帝簽署的文書——當一些虔誠或是謹慎的朝聖者認為自己可能要穿越異教徒的領地時,就會設法買一份這樣的許可證——為了錢,蘇丹和哈裡發也不會太在意是不是有基督徒穿過自己的國土。
當然,實在碰到不在乎罪孽也不在乎法律的盜賊,你也隻能自認倒黴。
艾蒂安伯爵指指身邊的修士:“亞農西亞是個偽造文書的好手,他會把上麵的信息改成你——某某人的侄子,說明你是為了給伯父求得一個兒子所以代他朝聖的。”
他又推過那匣子金幣:“這裡有三百枚金幣,在這裡我不建議你拿去救濟窮人,聖地的窮人猶如海水,層層疊疊,舊的還沒去,新的又來了,你或許要說,能夠有一個得救的也好,但我希望那是你。”
伯爵凝望著塞薩爾,有些情緒複雜地說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應當報答你,但你又拒絕了我的第一個提議,所以我隻能將這些東西交給你。”他低沉但清晰地說道:“拿了這些金子去,鮑德溫王子不會向你索要,但會有一些騎士和侍從來和你借錢,或是蠱惑你去賭博,也有可能,引來伎女和商人,叫你沉溺在享樂的泥沼裡,孩子,一個也彆聽,一個也彆信,你要好好地藏著這些錢,還有這些文書,誰也彆告訴。
等到時機合適,你就出城堡去,在外麵借一個小屋子,雇傭一個人給你看著屋子裡的東西,也不用太多,幾件衣服,一匹健壯的騾子或是驢子,要記得配置一頂綴著貝殼的寬簷帽,一柄結實的手杖。”
這是朝聖者的裝備。
“我希望不會有那麼一天,但如果有那麼一天,你就拿了錢,賄賂看守或是其他什麼人,逃出聖十字堡,跑到小屋,打扮成朝聖者的樣子,騎上騾子,迅速地往雅法或是阿卡去,那裡的船長看到你的許可證和錢,就會讓你上船,等你到了埃各莫特,就到桑塞爾來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