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克略沒有告訴孩子們確切的時間與地點——免得另生事端,到現在阿馬裡克一世也沒能找尋到任何有關於麻風病源頭的蛛絲馬跡。
正如塞薩爾推測的那樣,距離亞拉薩路最近的一個麻風病人聚集點,一個麻風山穀也遠在五十裡之外,就算朝聖者中有將自己藏起來的麻風病人,他也無法輕易接近鮑德溫。
鮑德溫才九歲,連侍從或是扈從都不是,除了鮮少的幾次外出狩獵,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聖十字堡的內城,身邊的人不是領主的繼承人就是大臣的兒子,而且事後他們也沒有發病的跡象,難道說真是上帝不滿於戈弗雷以及後人不願將亞拉薩路交給其代言人的行為,派來天使懲罰他嗎?
希拉克略和阿馬裡克一世在這方麵的想法完全一致,這不是天災,隻能是人禍。
為了避免第二次人禍的發生,希拉克略當然不會將自己與國王的籌謀與第三個人詳詳細細地和盤托出。
“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希拉克略又說:“明天望彌撒的時候,你要代鮑德溫領聖體。”
“冒領聖體?”鮑德溫驚訝地道:“這難道不是瀆聖大罪?”
“冒領聖體指的是未領洗、未告解、未受過教規、教理者的僭越行為,你不在其列,鮑德溫。”希拉克略平靜地說,完全看不出這幾天裡他和阿馬裡克一世為了這件事情與聖地的宗主教辯論和爭執了多少次。
鮑德溫急促地呼吸著。
“您的父親和您說過,”希拉克略說道:“您可以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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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可列位在眾人之前?”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的兒子亞比該緊盯著與公主希比勒並肩而立的黑發男孩。
“因為他代王子鮑德溫行事,”博希蒙德懶洋洋地低聲說道:“當然有這個資格。”
“但他也應當知道自己的身份,”亞比該狠狠地道:“這樣一個低賤的家夥……”卻能站在距離她這樣近的地方,呼吸間漫溢著她的芬芳。
博希蒙德隻是輕蔑地抬了抬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在想什麼——
“那麼你要去嗎?”他蠕動著嘴唇,音量與周圍的人差不多,又帶了一點模糊不清,保證隻有緊靠著自己的亞比該能聽見:“我可以向陛下請求,允許你去服侍殿下,問題是,”他略微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聖十字堡的禮拜堂位於主塔的高處,但還是無法避免被石料的陰寒滲透。
“你有這個膽量嗎?時刻伴隨在一個麻風病人的身邊?端著他的金杯,抱著他的鬥篷,睡在他的床下,吸入他吐出的氣息,你敢嗎?若是我沒記錯,一聽說國王的獨生子,你的好友與將來的主人是個麻風病人,你就被嚇得流淚不止,雙膝發軟,跪在地上對我苦苦哀求,再也不要做王子的侍從。”
說到這裡,大公甚至提起了唇角:“你說你寧願去做一個修士,去和撒拉遜人打仗,去死,也不願意和一個被上帝懲罰的罪人朝夕相處。”
聽到父親這麼說,亞比該頓時漲紅了麵孔,他翕動雙唇,呼吸急促,但等到修士們唱完了一個章節,他也沒有鼓起足夠的勇氣,最後隻能囁嚅著說道:“隻是個奴隸……”
“‘因為他們是我的仆人,是我從埃及地領出來的,不可賣為奴仆。’”博希蒙德重複了一段經書上的話(我們可以在《利末記》中找到),“當阿馬裡克一世把他從那個以撒奴隸商人手中買下來的時候,他就不再是個奴隸了。”
亞比該無言以對,可要這個固執的少年人放下心中的不甘,可沒那麼容易,博希蒙德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心中醞釀著何等的惡意,不由得在心中哀歎自己如何有了這麼一個平庸的長子。
希比勒,亞拉薩路國王的長女,今年十三歲了,腰肢纖細,花苞鼓脹,嘴唇、額頭與麵頰即便不塗抹胭脂,也猶如早晨的天空一般明豔,有人說她與帕拉提諾山的維斯塔貞女一樣潔淨無瑕,也有人說她有著馬裡卜的示巴女王那樣的智慧與才能,從最北的加利利,到最南的哈利勒,想要成為她丈夫的人多如曠野中的沙子。
這樣的佳人,望一望她留在塵埃中的影子也是褻瀆,現在卻有這麼一個卑微的奴隸,隻因為做了王子的侍從,就可以與公主猶如密友般的相處,從她的手中接過金杯與聖餅。怎能不令單純的少年心生妒火?
亞比該如何傾慕公主,博希蒙德並不在乎,他在意的是自己的長子竟然愚蠢到完全看不清自己真正該掌握的東西,本末倒置。
對於如博希蒙德這樣的大貴族來說,希比勒最有價值的地方在於她有對亞拉薩路王國的繼承權。
亞拉薩路王國,的黎波裡伯國,安條克公國與前幾年覆滅的埃德薩伯國,以及聖地宗主教,承認的都是長嗣(男性繼承人優先)製,若是國王沒有男性繼承人,那麼他的女兒就能繼承他的一切,並把它交給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說,若是一國絕嗣,外來者可以憑借婚姻得到一個王國。
當初亞拉薩路國王戈弗雷一世極力讚成這個製度的時候是因為他有三個女兒,這三個女兒陸續與安條克,的黎波裡與埃德薩的主人締結婚約,並如戈弗雷一世所期望的那樣,在自己的丈夫死去之後短暫的成為了攝政太後——除了埃德薩,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初的埃德薩伯國與亞拉薩路王國的關係十分疏遠與冷漠,以至於它被撒拉遜人與亞梅裡亞人夾攻的時候,亞拉薩路連帶另外兩個盟友無視之前的諾言,袖手旁觀。
可笑的是,博希蒙德在心中想到,戈弗雷一世大概沒想到,他設定的繼承法也未必永遠有利於亞拉薩路,他死後無嗣,由他的兄弟,也就是當時的埃德薩伯爵鮑德溫繼承了亞拉薩路,沒想到的是鮑德溫之子鮑德溫二世又無子,他的王國不得不交給了他的女婿。
鮑德溫二世的外孫,也就是鮑德溫三世,博希蒙德,還有的黎波裡的雷蒙都是他的侍從,也是朋友和兄弟,他們一同在聖十字堡裡度過了整個兒童與少年時期,直到博希蒙德必須回到安條克履行他的職責,但不意外的是,他很快就會被召回到亞拉薩路,成為鮑德溫三世的左右手,擁有莫大的權力。
但命運弄人,鮑德溫三世驟然離世,甚至還未來得及婚配,他的弟弟,埃德薩伯爵,後來的阿馬裡克一世成為了亞拉薩路的新主人,他雖然也召回了博希蒙德,但發自內心地說,博希蒙德與阿馬裡克一世之間的關係並不親密。
為了彌補這一缺憾,他早早將自己的長子亞比該送到阿馬裡克一世的獨生子小鮑德溫身邊,期望他能與他一樣,與將來的國王建立起牢固的友情。
讓他失望的是,亞比該與小鮑德溫關係平平,或者說,他將應該投注在國王之子身上的精力與時間,全都轉移到了國王之女身上,不過在小鮑德溫被發現染上了麻風病後,博希蒙德的態度就從反對變成了曖昧——誰都知道麻風病人活不久,也不能讓女人有孩子。
但讓安條克大公煩惱的是,在亞比該與希比勒之間,顯然是希比勒占據上風,鑒於戈弗雷的女兒們留下的前車之鑒,不由得不讓博希蒙德擔心亞比該終將成為被希比勒隨意擺布的一個傀儡。
還是很多中的一個。
這裡傾慕公主的少年人可不隻有亞比該,的黎波裡的大衛,聖殿騎士團的尤德思,善堂騎士團的羅傑,阿頗勒的威廉,加利利的納西,阿拉比亞的居伊……
他們都曾經是國王之子的侍從,也是最受希比勒愛護的弟弟的朋友。他們之中或許也有亞比該這樣的懦夫,可也有大衛這樣勇敢到有點莽撞的少年——他在得知小鮑德溫染病後依然請求回到王子身邊。
當然,阿馬裡克一世沒有允許。
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隻要略微傾瀉出一點惡意,就夠這個毫無根基與來曆的侍從受的了,博希蒙德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在心裡翻了一個白眼,他的蠢兒子竟然連這都沒能想到,倒是急不可待地,第一個露出了難看又無用的嘴臉——不想想若是這男孩出了什麼事,他就是首當其衝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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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薩爾接過金杯。
要說他對身後的灼熱視線與洶湧惡意一無所知,那就是在說笑。事實上,禮拜堂裡可能除了阿馬裡克一世之外,沒什麼人會對他抱有好感——十字軍還在和撒拉遜人打仗,他是一個以撒奴隸商人的貨物,出身不明,比私生子或是平民更糟糕,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會是個奸細,又或是一個異教徒。
如果,他是說,如果阿馬裡克一世隻是讓他做一個地位卑下的仆人,這些人完全不會在意。
但在鮑德溫染上了麻風病後,阿馬裡克一世不得不承擔起兩份沉重的壓力——對他本人以及對鮑德溫的,他要為自己的國家負責,也要為自己的信仰作戰,更要承擔起對附庸與臣子的責任……這份壓力幾乎讓他有點瘋狂了,以至於他的性情變得偏激起來。
他們越是想讓阿馬裡克一世褫奪他獨生子的身份、地位與權力,他就越要把他舉到旁人無法企及的高處去,即便鮑德溫依然無法離開自己的房間,他也要用極度厚待塞薩爾的方式來告訴彆人,他的兒子依然是亞拉薩路最尊貴的繼承人!哪怕是他的一個侍從,也有資格平視伯爵或是公爵的兒子。
對一些膽小怯懦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一種折磨,但對於塞薩爾來說,這不過是與權力相平等的責任罷了,除非他願意承受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由於血脈與地位形成的強烈的不平等,不然就不會拒絕。
教士們的不滿更多地積累在“代領聖體”這件事情上,“這種事情從來沒有過!”他們這樣喊道,因為彌撒中的葡萄酒和無酵餅代表著基督的血和肉,所以之前都隻能由信徒親自領受,如果有信徒處在無法動彈的狀態下,那麼就要教士親自去分發聖餐,也不會讓人代領。
但鮑德溫的情況又有不同,麻風病究竟是天主的懲罰還是天主的考驗暫時還不能確定,雖然麻風病人不能行聖事是寫在教會法裡的,阿馬裡克一世無疑是打了一張擦邊牌。
不過無論他們怎麼抱怨,阿馬裡克一世也不會改變主意,代領聖餐隻是第一步,他會讓所有人明白——鮑德溫的身份與地位不會因為他是個麻風病人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在眾人的注視下,塞薩爾擎著裝著葡萄酒的金杯,舉著用細棉布包裹著的無酵餅,從禮拜堂後的密道離開,看守密道的是一個強壯但愁眉苦臉的修士,他見了塞薩爾就鞠了一躬,然後打開了門。
密道狹窄,彌漫著一股石頭特有的腥味,細細的光線從牆壁上的小洞射進來,勉強照亮了台階,塞薩爾幾分鐘後就走到了左塔樓。
見到他鮑德溫就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氣,在看到聖體的時候更是如釋重負。
他從塞薩爾手裡拿了無酵餅,在葡萄酒裡蘸了蘸,就一口吞了下去。
原本鮑德溫還想要仔細問問當時的情況,眾人的反應,可還沒等塞薩爾收起金杯,就有仆人——新仆人,因為那些被絞死的前任,他們個個溫順的如同羊羔一般,或許還是會在心裡咕噥著一些不好的話,但像是威特在的時候,公然往水裡、門邊、走廊裡撒鹽驅邪,強行索要賞賜,消極怠工,喝酒賭博的事情沒再發生過。
他們來稟告說,公主希比勒來看望她的弟弟。
這時候他們已經聽到了一連串如同小鎚擊打木琴般的鐸鐸聲,那是公主與侍女們的木鞋底或是硬牛皮鞋底正在敲打石頭台階。
還有綢緞與亞麻的裙擺相互廝摩,紛紛掠過牆壁與地麵時的細小悉索聲,以及如同夜鶯鳴啾一般的低聲細語,不用親眼去看,單單傾聽也能想象得出那是一群多麼活潑與可愛的小少女們。
“不用叫你的侍從離開了,”一個清脆而又美妙的聲音在門外說:“這些可愛的女士正是來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