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薩爾在廚房的爐灶邊看到了一個不那麼陌生的影子。
城堡裡的爐灶並不如後世人們認知中的那樣精細考究,它與平民們所用的爐床區彆隻在於大小。
一座長方形的壁爐幾乎橫亙了約有三十步長度的牆麵,裡麵有意被區隔為大火、小火與餘燼,大火的部分吊掛著湯鍋,小火的部分架著鐵叉,餘燼上撒著橡實和鬆木,升騰起來的煙霧裡等待熏製完成的禽肉與獸肉若隱若現。
那個送水的小個子仆人就蹲坐在小火的部分,看似在認真做事,但每隔一會兒就會取下鐵叉切一小塊肉下來,吃了,然後像是品酌味兒似的咂嘴搖頭,好幾個人都在朝他翻白眼,他不是當做沒看到,就是露出一個惡劣的假笑。
他當然知道廚房裡的人恨不能拿棍棒和叉子來對付他,最好能一家夥把他攘到爐床裡,但誰讓他是騎士的兒子,又是王子鮑德溫的仆人,今後還有可能成為侍從老爺呢?他們甚至不敢靠近他,因為他會朝他們吐唾沫——這可是……距離麻風病人最近的人吐出來的唾沫呢!
克拉姆的神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他大踏步地向那個小個子走去,把他拽起來,扇他耳光,踢著他的屁股把他趕出廚房,小個子仆人卻沒有露出絲毫懼意,一直嬉皮笑臉,蹦蹦跳跳,活像是個小醜。
“你還得意呢?!”克拉姆生氣地說:“你就要滾蛋了知道嗎?
小個子仆人的笑容頓時凝固在了臉上,他瞪大了眼睛,齜出牙齒,活像是一頭被逼到角落裡的老鼠:“您在說什麼啊?叔叔!”他叫道:“什麼我就要滾蛋了?誰有權力那麼做?”
“太多人了,”克拉姆說:“你以為你是誰?威特,你不過是我弟弟的私生孩子,從以撒女人肚子裡爬出來的真蠢貨,我辛辛苦苦地借著這個好機會把你弄到城堡裡來,你卻罔顧了我的好心好意,白白耗費了我的人情和錢財!”
“您在胡說什麼啊,”威特喊道:“我一直就是一個好仆人,好奴隸,每時每刻都記掛著我的好主人,認認真真地服侍他,給他乾活兒呢!”
克拉姆這下子可真笑出來了,他抓著威特掛在腰帶上的皮囊一抖,裡麵的銀幣立刻丁棱當啷地滾了一地,在威特連忙趴在地上去撿的時候,他已懶得再去掩飾自己的失望:“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錢是怎麼來的?”他指了指廚房裡麵:“看到我身邊的那個漂亮孩子了嗎?他是國王陛下為王子鮑德溫挑選的新侍從。”
威特的手停住了:“新侍從?”他問:“他是個伯爵的兒子嗎?又或是大公的?”
“都不是,他原先隻是一個以撒商人的奴隸。”克拉姆厭惡地說:“看看吧,這個位置原本該是你的,你卻隻盯著那麼一點兒小錢,現在可好,王子有了新的夥伴,他不需要你們了,你們全都得滾出去!”
“這不公平!”威特昂著頭,眼睛裡迸出凶光,“這不公平!陛下講過……”
“是啊,”克拉姆打斷了他的話:“陛下講過,隻要你們得到王子鮑德溫的喜歡,他就開恩特許,讓你們這群卑微的平民做王子的侍從,但你們做到了嗎?沒有!王子不喜歡你們,任何一個!但他隻見了那孩子一麵,就允許他睡在自己的身側,給他穿自己的衣服了。”
威特迅速地朝廚房看了一眼,雖然距離很遠,他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他還記得在塔樓裡的匆匆一瞥,那時候他還說新仆人怎麼就和個娘們兒似的……“是他嗎?”他咬牙切齒地問道:“他要把我們全都趕走!對吧!”
“是不是都無所謂了,”克拉姆說:“等我挑好了新的仆人,你們全都得離開城堡——該乾什麼就去乾什麼吧,農民、工匠或是廚子……隨便你們,我也不會再管你的事兒了,威特,你就和你的父親,還有你的以撒母親一樣沒用!”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咆哮出來的,然後他就扭轉身體,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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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水從細細的壺口裡噴吐而出,落在搭了絲綢的木桶裡,蒸汽翻滾著升起,空氣頓時變得又灼熱又潮濕。
教會不鼓勵洗浴,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洗浴無疑是件奢侈的事情,與教會要求的簡樸背道而馳。
因為這裡的浴桶,哪怕是王子與國王使用的,由於沒有可用來精細打磨的工具,依然免不了有很多細密的木刺,為了避免被刺傷,每次洗浴都要覆蓋上一層絲綢,而這些昂貴的絲綢在經過沸水與踩踏拉扯的折磨後,就完全失去了原先的價值。
塞薩爾用天平稱了一磅乾聖約翰草放進水裡。
聖約翰草是一種經常被修士和平民們使用的藥草,能治療曬傷、燙傷與割傷,消解肌肉疼痛,也能緩解痛風與風濕的症狀,但對麻風病的作用微乎其微,隻能說可以延緩一些初期症狀,使其發展的不要太迅速,如皰疹以及麻木等等,鮑德溫用了之後也隻能睡得更安穩點。
鮑德溫在浸浴的時候,又有人敲門,這次的敲門聲可要客氣得多了,塞薩爾拉開門,就看到了一盤子疊得整整齊齊的乾淨衣服。
“誰?”鮑德溫問。
“有人送了清洗後的衣服來。”在平民們依然將衣物當做一份重要的遺產傳承數代的時候,亞拉薩路的國王也不過每天更換一件亞麻襯衫,王子鮑德溫卻因為染上了麻風病,需要保持絕對的潔淨,除了洗浴之外,每天換下的衣服都要由仆人拿走,洗濯乾淨後送回來。
放在大木盤上的衣服不但乾淨,還相當蓬鬆,猶存著幾分陽光帶來的暖意,深紫色的薰衣草被交錯著擱在織物裡,散發著令人愉快的氣息,最上麵是長襪,長襪下是襯衫,襯衫下是黑色外套,旁邊是手套和紗罩。
“塞薩爾?”
“我另外找一件外套給您吧,殿下,”塞薩爾說:“這件外套碰上了鳥糞。”他抽出那件黑色外套丟在地上,從衣箱裡找出一件乳白色的羊毛外套,而後提著“被鳥糞弄臟”的外套出了門,並在鮑德溫洗浴結束前回到了塔樓。
那件外套的問題當然不在鳥糞。確切地說,那不是一件外套,而是一件長袍。達官貴胄們時常會穿著黑色的外套,緊身褲或是鬥篷,但黑色的長袍依然被限製在喪禮上,屬於死者與較為親密的家屬。
又或者說,如果鮑德溫是個健康的人,或許黑色的長袍還算不得有多麼敏感。
但之前還在聖若翰洗者修道院的時候,受修士們喜歡的塞薩爾就從他們的口中得知,患了麻風病的人,在被驅逐出城市與家園之前,若是得到了教會的憐憫,會有教士來舉行一場“提前”的臨終聖事。
病人要身著黑色的長袍,在親友的環繞下,站在掘好的墓穴裡,教士為其塗抹聖油,灑聖水,聽取懺悔後念經,末了由一群修士們鏟起幾抔沙土,灑在他或是她的身上,一邊撒,一邊說:“你在塵世中逝去,但在上帝麵前獲得了新生。”
等同於一場葬禮。
若是塞薩爾略微懈怠了一點兒,又或是不清楚這上麵的事情,貿貿然將黑色長袍遞給了鮑德溫穿,依照那些人的想法,王子殿下即便沒有立即暴怒發作,也必然心生芥蒂,又或是阿馬裡克一世知道了這件事情,也會馬上將這個要麼魯莽,要麼愚蠢的侍從趕走。
塞薩爾的敏銳無疑令一些人失望了,在傍晚的晚課經開始之前,那個小個子仆人親自來邀請塞薩爾赴宴,依照他的話來說,他們誠心誠意地準備了上好的葡萄酒和豬肉餡餅,還打算將如何服侍貴人的訣竅與新人分享。
是否誠心誠意塞薩爾不太確定,但威特和那些與他蛇鼠一窩的仆人們確實耗費了一番心思。
葡萄酒可不是仆人們在平常時能碰的,他們隻能飲用味道寡淡的啤酒,豬肉餡餅除了要用到豬肉之外——亞拉薩路很少見到豬肉,因為撒拉遜人不吃豬肉,這裡的氣候與環境也不適合養豬——還要用到精細的小麥粉揉麵團,麵團發酵後送到爐子裡烘烤。
“可不能打攪殿下休息。”威特殷勤地說,他們在十二座防禦塔之中,距離左塔樓最近的一座款待塞薩爾,除了數量可觀的酒和餡餅,他們居然還找來了伎女,她們各個袒胸露背,風情十足,男人們在燥熱的小房間裡還沒來得及飲酒就覺得有些熏熏然。
接下來沒什麼可說的,他們喝酒、吃餅、大聲說笑,一點也看不出已經曉得了那個噩耗的模樣,威特就坐在塞薩爾身邊,另一邊是個伎女,威特似模似樣地俯在塞薩爾的耳朵小聲說著所謂的訣竅——事實上也不算是什麼訣竅,不過是一些誘人墮落的東西,不過正是如塞薩爾這樣年齡的大男孩最感興趣的,而伎女不是端著酒杯,就是拿著餡餅,不斷地喂他吃喝。
他們一個勁兒地鬨,直到深夜,“我們該回去了。”威特說:“回去前我們是不是該去祈禱一番?”
男人和女人們紛紛哈哈大笑,威特說的祈禱當然不是字麵上的意思,是在問他們要不要上廁所,城堡的塔樓通常都會在高處架設一個廁所,從外麵看就像是一個凸出牆麵的小房間,貴人們總是文縐縐地將其稱作“衣櫃”或是“祈禱室”,威特說起來就有些諷刺了。
“您先去吧,”威特說:“侍從老爺,我之前才讓人擦洗過,乾淨著呢。”
“好吧。”塞薩爾慢吞吞地說,他看上去還算清醒,但遲緩的步伐與不得不放在牆上的手表示他也快醉了。
防禦塔的廁所是羅馬式的,不,應該說,整座城堡的廁所幾乎都是如此,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石頭砌築的平台,平台上擱了一塊可以容納兩人並坐的木板,木板上留了一個洞,木板下就是一條垂直的坑道,有二十尺或是三十尺那麼長,最下是一個深深的池子,裡麵堆滿了人們的排泄物。
腥臭而陰冷的風從那個黑黜黜的洞口裡席卷而上,令人作嘔,可就在這種令人不適隻想趕快逃離的氣味裡,卻有一股古怪的甜香氣,一時間塞薩爾想不起這是什麼,他摩挲著牆壁,尋找凹洞裡存放的蠟燭頭與打火石,但沒有找到,這裡隻有高處的通風口,但也許為了防禦外敵,通風口很小,又是晚上,他還是什麼都看不清。
他隻思索了不過幾秒鐘,就想要離開,這時候卻有一道黑影向他撲了過來,把他推向石頭平台。塞薩爾的膝蓋重重地撞在了石頭上,無法控製地向前傾倒,但在傾倒的同時,他敏捷地蜷縮身體,從木板與對方的軀體之間的狹窄空間猛地跌落翻滾了出去——他曾經在上百匹馬的蹄子與數十條獵犬的爪牙下尋找生機,要做到這點並不難。
繼他的膝蓋後,他的肩膀也撞上了牆壁,但他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隻一下就抽出了隨身攜帶的短刀。這柄短刀原先是鮑德溫的,刀刃隻有一掌長,用來在餐桌上切開肉和骨頭,但用在人身上也沒什麼問題。
一個瘦長的男人衝了上來,塞薩爾的短刀從下而上,咬住了他的大腿,撕開了薄薄的亞麻布,在布料被撕開的清脆聲音中,人類皮膚與肌肉特有的彈性與柔軟從刀刃一直傳達到塞薩爾的虎口,他屏住氣息,繼續往裡,往上,直到那個對於男性來說最重要的地方。
血液的鐵鏽味裡混進了同樣新鮮的糞便與尿液的熱臭味。
第三個襲擊者退縮了,他毫不猶豫地拋下同夥,逃入黑暗,但塞薩爾已經認出他是誰了。
他站起身,這時候他已經可以稍微看清周圍的狀況,第一個襲擊他的人原來是被卡住了,難怪沒有加入之後的戰鬥。
那是個大個子,卡在那塊木板裡,頭朝下,一直卡到肩膀,任憑他手舞足蹈,卻怎麼也無法掙脫,隻能徒勞地擺動雙腳。但那個洞口,如果塞薩爾沒弄錯,再怎麼大也不會容許一個成年男人將頭連同肩膀一起塞進去。
他側著身走過去,摸了摸木板斷裂的部分。新鮮的茬口隻有一部分是參差不齊的,一部分卻平整的像是一條直線。
塞薩爾想起那股甜甜的香氣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了,一般人可能很難想到,但在修道院裡,雕刻也是修士們擅長的一項技藝,那是木頭被切開後,伴隨著紛亂的木屑散發出來的氣味。
有人小心地鋸開了這塊木板,但隻到不會完全斷裂的地步,又把它虛虛地擱在上麵,如果他因為酒足飯飽而喪失了警惕心,一進來就毫不猶豫地坐下,那麼他現在一定已經摔進了下麵的糞池,死得又難看又恥辱。
那人為了保證萬無一失,還和另外兩個人埋伏在外麵,如果他沒有落入陷阱,也會被他們抓住直接扔下去。
塞薩爾將匕首插入木板的裂隙時,想過是否應該先去告訴鮑德溫,或是克拉姆,又或是威脅這個家夥,好拉扯出躲藏在他身後的罪魁禍首,但他最終隻是露出了一個苦笑。
“這該死的世道!”他說,然後扳動匕首,王子殿下的匕首果然足夠厚重結實,木板立即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吱聲,那個被卡住的男人頓時驚恐地大喊起來,但他倒掛著,並不能如直立的時候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就連塞薩爾也隻能聽到一陣陣不明所以的轟隆聲。
對於這個男人,這段時間肯定很漫長,但對塞薩爾來說,也不過是一兩分鐘的事情,在提起男人的雙腿把他丟下去的時候,他沒有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