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塞薩爾,”阿馬裡克一世說:“他會是你的侍從。”
塞薩爾,沒有姓氏,鮑德溫猜想這孩子可能出身不高,更甚者是個奴隸——他猜對了,因為隻有身份不明的奴隸連代表出生地的前綴都沒有——即便是沒有姓氏的平民,他們也會被稱作阿曼的約瑟或是加利利的巴克。
“可是父親,”他依然望著這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他皮膚白皙,雙眉濃密,沒有一點紅疹與斑塊——他不是一個麻風病人:“我已經有很多侍從了,還有仆人。”
“你沒有,”阿馬裡克一世溫和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鮑德溫將視線轉向父親,他現在可以清楚地看清國王臉上的每一點細微之處,一股熱流似乎就要從他的眼眶中迸發,“您知道嗎?”
“我知道,”阿馬裡克一世說:“我一直知道,我也在等待著,兒子,你為什麼不狠狠地懲罰他們呢?”
“我以為我很快會成為一個修士,修士是不需要仆人的。”鮑德溫說:“而對這些人來說,被趕出去,重新成為一個卑微的農民或是雜役就足夠讓他們痛苦了。”
“你對仁慈的理解遠超過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阿馬裡克一世說。
“所以請把這孩子帶走吧。”鮑德溫說:“天主賜給了他這樣的容顏,不是讓他來服侍一個麻風病人的。”
“他服侍的先是我的兒子,聖城將來的主人,王子鮑德溫,然後才是一個麻風病人。”阿馬裡克一世說:“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一介平民如何膽敢悖逆國王?”鮑德溫悲傷地說:“您有軍隊、教士與金子。但這三樣東西並不能消弭人們對殘疾乃至死亡的恐懼。”
“還有一樣,”在沒有獲得允許的情況下,塞薩爾說道:“一份厚重的恩德,遠比軍隊、教士和金子更有價值。您的父親救了我,不僅僅是性命,還有我的名譽,我很願意儘一份微薄的力來回報他。”
在鮑德溫看著他的時候,塞薩爾也在看著鮑德溫,雖然隻是一個人在房間裡,鮑德溫還是認認真真地戴著猶如一張麵具的硬麵紗和手套,但透過硬紗,還是能看出鮑德溫應當是個容貌秀雅的男孩。
“你見過麻風病人嗎,”鮑德溫對男孩說道:“你不知道它有多麼可怕,你不知道你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幸運之神對塞薩爾的垂憐可能遠超乎他的想象,他不但遇到了如阿馬裡克一世這樣的上位者——他甚至願意給一個曾經的奴隸選擇的機會,他的兒子鮑德溫似乎也不是那種會將自己的不幸推諉、遷怒到他人身上,可憐又可恨的家夥——這種人塞薩爾見過很多,你甚至不能過分地責備他們,因為他們確實遭遇了幾乎無法承受的苦難。
這比他原先設想的情況要好多了。
“我將其看做一種考驗,”塞薩爾說:“如果我沒有染病,那就表明正是天主讓我來看顧您的……”
“如果你染了病呢?”
“那就表明天主認為您的試煉中應當有個共甘苦的同伴。”
“同伴……”鮑德溫說:“或許還是朋友。”他的決心明顯地動搖了,這幾個月來他失去了所有友人,如今的他如沙漠渴望甘霖一般地渴望重新獲得一份無瑕的深情厚誼:“好吧,如果你堅持,如果天主願意憐憫我們……”他看向阿馬裡克一世:“您會給他一份聖職嗎?”
“沒有聖職,”阿馬裡克一世快活地說道:“鮑德溫,他會是你的侍從,將來也許還會是你的騎士和大臣,”他在兒子迷惑繼而驚駭,最後停留在激動與欣喜的表情中繼續道:“我沒有舍棄你,哪怕你染上了麻風病,你依然是我的繼承人,聖城亞拉薩路將來的國王。”他頓了頓:“到我這裡來。”
鮑德溫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在距離阿馬裡克一世還有一步的地方停下。
阿馬裡克一世伸出雙手按住了孩子瘦削的肩膀:“你要記住一件事,我的兒子,在亞拉薩路,甚至是在整個阿拉比半島,除了天主,你隻要聽從一個人的話,那就是我,無論彆人怎麼說,隻要我沒有廢黜你,沒有拋下你,沒有對你置之不理——你就不用擔心任何事情,你的將來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我可以相信您嗎?”
“就如我們相信我們在天上的父。”
“那麼我就相信您。”鮑德溫說,他抬起手來,也握住了父親的臂膀,把頭靠在他的胸前。
阿馬裡克一世靜靜地與鮑德溫依偎了一會,他並不畏懼,也不認為上天會如此殘忍,但他也知道這樣的機會以後會越來越少。直到不能再拖延了,他才輕輕撫摸了一下鮑德溫的額頭,“好啦,”他低聲說:“現在回到你的小夥伴身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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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馬裡克一世離開後,房間裡反而陷入了一陣微妙的寂靜裡,塞薩爾與鮑德溫都不是那種喜歡玩弄唇舌的人,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啟話題。
要到很久之後,他們能夠彼此袒露心事了,塞薩爾才知道這時候的鮑德溫還是會恐懼看到滿含恐懼與厭惡的眼神。
哪怕塞薩爾已經明言是為了報恩才來服侍他的,但之前鮑德溫已經看過了太多口是心非的拙劣表演;而這時候的塞薩爾呢,則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這個不幸的孩子,麻風病即便在幾百年後依然是種令人痛苦的痼疾,何況鮑德溫……
他是國王之子,亞拉薩路唯一的繼承人,患上麻風病意味著一夕之間,天地倒轉,從雲霄之上直墜泥沼。
好一會兒,鮑德溫才站起來,走到屋角:“你能看懂水鐘嗎?”他指著一個複雜的機械裝置給塞薩爾看。在修道院裡塞薩爾已經看過了很多計時工具,日晷、沙漏、蠟燭鐘,也有水鐘,水鐘是撒拉遜人的產品,但因其精密和準確也被基督徒使用。
作為亞拉薩路國王的獨生子,鮑德溫的待遇當然不會差,屋角的水鐘是“受水型”,所以在最上方有著一個很大的圓肚玻璃瓶,下方是一個端坐在天平上的黃銅小書記官,他手裡握著一柄羽毛筆,筆尖指向代表時間的刻度,“申正經的時候了。”塞薩爾說,大約是現代淩晨兩點到三點的時候。
不提就算了,一提到這個時刻,塞薩爾頓時感覺眼睛乾澀,身體發軟,“你睡輪床。”鮑德溫說。
顧名思義,輪床就是在四角安裝了滾輪的矮腳床,可以推到主床的下麵,考慮到王子的侍從同樣是個貴人,輪床的大小與材質並不遜色於主床,它的床麵是用牛皮帶繃起來的,上麵堆了乾淨的燈芯草,撒著香料。
因為現在還是九月,所以沒有鋪設皮毛,隻用了亞麻床單,但堆著兩個羽毛枕頭,塞薩爾將若望院長送給自己的羊毛鬥篷裹在身上,匆匆說了一句“願您睡得好。”,就不受控製地沉入了黑甜鄉。
鮑德溫覺得今夜自己必然難以入眠,但等到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他就立刻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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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如同金箭一般從掛毯與窗戶的縫隙間刺入房間,鮑德溫驚訝於自己竟然睡得那麼沉,塞薩爾則驚訝於一位殿下的門會被如此沉重粗暴的敲響。
他警惕地從輪床上支撐起身體,握著匕首。
鮑德溫卻搖了搖頭:“是仆人,”他說:“他們來送早上的水。”塞薩爾正要走過去的時候,又被他叫住,放了一枚銀幣在他手裡。
塞薩爾感到迷惑,但還是拿住了它,他打開門,就看到一個小個子男人正站在旋梯上,距離他還有四五步的樣子,腳邊是兩個碩大的銅壺,一個從小小的壺口裡冒著微薄的蒸汽。
他東張西望個不停,即便看到塞薩爾,也沒有靠近,隻站在原地打開了手掌,塞薩爾將銀幣拋給他,他一接到手,就立刻飛跳著跑了下去,比一隻黃鼠狼還要敏捷些。
他借給塞薩爾一點潔牙用的粉末,修士們隻用樸素的浮石粉或是貝殼粉,鮑德溫的則是岩鹽、鳶尾乾花、薄荷和胡椒。
最後一點水倒進銀盆裡的時候可以看見顯眼的灰色碎屑,塞薩爾蹙眉,鮑德溫看上去倒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水是乾淨的,”他說:“隻是被加了一點鹽。”
兩人清潔完臉和牙齒,鮑德溫又從金盒子裡拿了海棗分給塞薩爾,海棗是阿拉比半島的特產,甜度遠超過蔗糖與蜂蜜,但對他們來說正合適。這時候的人們隻在正午和傍晚的時候用餐,作為正在成長期的男孩,可忍不了這個。
早禱之後的時間鮑德溫通常用來閱讀,今天則利用這段時間來指點新侍從的穿著。塞薩爾還穿著他從修道院裡出來時的衣服,亞麻長內衣,長襪和一件羊毛袍子,用細繩做腰帶。
“作為一個修道院的侍童,你的衣著沒有一點不合適的地方,但作為一個王子的侍從,你的裝扮會引起很多人的不滿與嘲笑——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鮑德溫說:“就是更纖瘦一些,把腰帶係緊就行。”
他打開衣箱,讓塞薩爾穿上一件深綠色的厚緞外套,束上銅扣的皮腰帶,套上鮮紅色薄羊毛的襪褲,戴上黃色綢手套,又從另一個箱子裡拿出了一雙鹿皮短靴,從牆上取下一把短刀掛在那根皮腰帶上。
最後,他拿出一枚沉重的銀十字架讓塞薩爾掛在頸子上。
塞薩爾原本就生得秀美挺拔,這樣裝扮起來後,比起鮑德溫也不差了,以至於城堡總管克拉姆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是哪位領主之子。
隨後他又感到了一絲安心——作為城堡總管,他負責招募與管理所有的仆人,阿馬裡克一世直接將塞薩爾帶給鮑德溫的這件事情,讓他十分不安,鑒於之前他受國王命令尋找的仆從並未能得到王子的認可,他不免要擔心這會是個壞兆頭。
但現在看來,若國王的要求是比照這個孩子,誰再來責備他沒有用心為王子挑選仆人,那就是在苛責了。
克拉姆是奉了國王的命令,帶塞薩爾去熟悉這座城堡的。之前阿馬裡克一世已經簡略地向塞薩爾描述過聖十字堡的大概構成,但具體如何,還要塞薩爾自己去深入和感受。
塞薩爾的感受就是,與其說這裡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倒不如說是一個微縮的城市。
後世人總想象城堡,尤其是如聖十字堡這樣兼具政治與軍事功能的城堡應當如何的肅穆、寂靜與莊重,事實上,護城河裡有漁夫在打魚,外城牆與內城牆之間的寬闊區域則成為商販的天下,再往裡,塵土飛揚的廣場上人來人往,吵嚷不休,馬匹和騾子悠閒地打著響鼻,時而一跨腿,就開始隨意便溺。
露天的鐵器作坊裡火光四濺,黝黑的渣石猶如招牌一般矗立在柱子旁,幾件武器和鎖子甲擺在長桌上,是完工的成品也是供人們觀看的樣品,鐵匠和他的學徒們一邊奮力乾活一邊與騎士或是扈從討價還價。
而就在另一邊的帳篷裡,兩個皮具商人正在漫不經心地下棋,任憑幾個侍童繞著裝飾華美的馬鞍轉來轉去——侍童連自己的馬都沒呢,當然也不是他們期待的顧客。
一個在白色罩袍上繡著紅十字架的聖殿騎士與一個在黑色罩袍上繡著白十字架的善堂騎士猶如兩頭公牛一般,立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就一匹漂亮的高盧馬的所有權展開了一番爭論,最後決定前往城牆陰影裡的小空地,用刀劍來決定誰才是這匹好馬的主人。
兩個騎士的決鬥引來了一大群人的圍觀,克拉姆津津有味地看到了最後,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了那些早就虎視眈眈,手持棍棒的守衛們,他們將那些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出現在這裡的仆人們一頓好打,以懲戒他們的懶惰與失職,挨了打的仆人們半真半假地哀嚎著跑回他們的工作地點——水房、廚房、馬廄、屠宰場和紡織作坊,在同伴的嘲笑與唾沫裡抱怨連連地乾起活來。
塔樓的地下室都有蓄水池,但這是在敵人攻入城堡後堅守塔樓時候應急所用,城堡裡數百人以及牲畜的飲食與洗漱用水還要落在水房,它讓塞薩爾聯想起了後世的廠房,空曠且高大,因為有著一個石磚砌築的大蓄水池而顯得有些陰寒。
約但河的河水被分彆引入護城河與暗水道,水道的水進入蓄水池後要經過三次以上的淨化,此地的人要比其他地方的人看來更加井然有序,畢竟這裡可以算作軍事重地。
在水房的一旁就是爐火熊熊的三座大麵包爐,這裡的火很少會被熄滅——它們要供給成百上千的人足夠的麵包,一旁的廚房和水房一樣高闊,光線陰暗,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海水味——又鹹又腥。
房屋中央是一張大到足以容納騎士在上麵策馬奔馳的笨重木桌,爐灶的對麵是一條水渠,百來隻大大小小的黃銅鍋子掛在牆上,籮筐裡是大勺、鏟子,各式切削刀具與稱量用具。
這裡的每個人都在忙於收拾昨天狩獵得來的獵物,免得它們在炎熱的天氣裡腐壞,無論是禽類還是走獸,都要去掉皮毛飛羽,醃製或是煙熏,好儲存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