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窮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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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雲蔽月。

陡崖上的衰草在陰風中瑟瑟發抖。草叢被風吹得低伏下去,隱約露出幾人兜鍪上的紅纓,隨風拂動。

顧昔潮和身後的親衛,將紅纓銜在嘴中,避免暴露。

他們一行人躲在崖邊一處嶙峋怪石底下。方才為了從崖底緊貼岩壁攀爬上來,全都卸了甲,毫無防備。此刻衣袍被峭壁未化的積雪浸濕,渾身寒涼,尚在滴水。

若一不小心滑下去,必是粉身碎骨。那也總好過永遠被困死在下麵。

行山險峻,上頭竟也再無箭矢偷襲。太過順利,令人生疑。

現在又實在太靜了,更是不同尋常。

駱雄忍不住壓低聲音,問身後的軍士們:

“你們可有聽到什麼動靜?”

遠眺崖上,原本明亮的火把一個接著一個熄滅了。像是被狂風撲滅,再也沒有燃起來。

顧昔潮望著那湮下去的火光,眼眸促狹了一瞬,向眾人示意噤聲。

他攀上怪石,縱身一躍,跳上了崖邊。餘下眾人訓練有素,虎躍貓行,一個接著一個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崖邊大霧一直未散,地上霜雪斑斑。沿著衰草一路潛行,草叢分撥的儘頭處,赫然顯現一道長長的血痕。

顧昔潮屈身,以刀柄蘸了些許。

血跡猶溫。

眾人腳步一滯,再循著血跡探去,發現草叢深處躺著兩具屍首。

“難道是北狄人?”眾人拔出了懸在腰際的長刀,嚴陣以待。

若是北狄從雲州來犯,不僅他們生機全無,邊防更是危極。

顧昔潮按在革帶的手指緩緩落在刀柄處握緊,凝眸細看,認出是熟悉的麵孔,道:

“是那一幫逃犯。”

駱雄將兩具屍體翻開,借著微弱的光上下查看。

“這兩人都是七竅流血而死,身上並無刀劍痕跡。”他嘀咕道,“難道又什麼是鬼相公?”

越往前走,又一具具顧家逃犯的屍體橫七豎八倒在兩旁,也是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眾人越走越心驚,沒想到死了那麼多人。

這些逃犯若還活著守在此地,就算他們有驚無險從崖底攀了上來,也免不了一場惡戰,生死猶未可知。

前麵茂密的草叢抖動一下,一聲微弱的呼聲傳來:

“有鬼……救、救我!”

顧昔潮快步過去,撥開草叢,見一人臥倒在地,雙腿在草間拖出兩道猩紅的血痕,似是要逃去懸崖邊。那道疤痕,撕裂一般,長至染血的眼尾,在夜色下顯得猶為可怖。

正是在崖頂設伏截殺他們的顧單鈞。

這一回,他見了顧昔潮恍若是見到救星一般,麵上隻剩懼意,聲嘶力竭:

“九郎,救我!鬼、鬼要殺我!”

“哼,還想騙人?”駱雄拿刀抵在他咽喉。

刀尖一觸及,便有一道殷紅的血流從他眼角、鼻間、雙耳、唇口裡緩緩溢出。整個人像是從血水中撈出來,毫無活氣。

眾人皆驚,顧昔潮身後一名精通醫術的親兵疾步上前,開始救治。

顧昔潮麵無表情,屈膝半蹲,道了一聲“四叔。”

顧單鈞聽到他這一聲“四叔”,驚恐的眸光陷入一瞬的沉湎,流露出一絲傷懷,一絲釋懷。

他被這小子追殺了十五年,好不容易設下毒計,以為終於可以將他困死崖底,永絕後患。

沒想到他竟還能死裡逃生,帶人攀著岩壁上來了。

到底沒什麼能困住顧家九郎的。他素來擅長以命相搏。當初是,今夕亦是。

顧單鈞稍稍恢複了清明神誌,自知時間不多,看著顧昔潮自嘲一笑道:

“九郎,此局還是你贏了。我才智手段皆不如你,隴山顧家的家主,還是你當得……”

顧單鈞扯了扯血染嘴角,忽露出一絲詭譎的笑:

“隻可惜,縱使九郎你英明一世,機關算儘,可天下之大,你大哥的屍首,你怕是這輩子都找不到了。”

顧昔潮淡薄如水的眸光凜然似刀,衣袂迎風獵獵。

“四叔不肯說也罷,”他眺望雲州的方向,淡淡道,“事在人為,天底下並無一定辦不到之事。終有一日,我會找到大哥的屍骨,也會查明當年的真相。”

顧單鈞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指甲用力得泛白,像是拚儘畢生力氣一般喚道:

“九郎!”

他仰頭望著顧昔潮,回光返照一般,眼底的光像是被點燃了,灼灼地燒過來:

“當年,我不是要害大郎才不發兵救援,但實在是天命難違,天命難違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重重說了兩聲“天命難違”,顧昔潮驀地轉身,俊麵威嚴,漆黑冰冷的黑眸裡波瀾翻湧,一字字道:

“四叔,你若當時肯發兵,大哥和沈氏父子就不會戰死,雲州也不會陷落敵手整整十年。”

他和她,也本來不是仇敵,更不該是如今這樣的結局。

顧昔潮負手而立,閉了閉眼,任由漫天紙錢落下,再睜眼時,眼底的波瀾已凝結成冰:

“一句天命難違,四叔就想把罪孽撇得一乾二淨?”

他冷眼看著腳底掙紮的血親,甩開被攥住的袍角,道:

“四叔還是到了九泉之下,親自與死去的兄弟們謝罪吧。”

顧單鈞忽地嗤嗤笑了起來,身軀痙攣,咳了一聲,唇邊血花湧出。

流亡這麼多年來,他早就看明白了。凡是親曆當年那件事的人,要麼死絕了,死在了雲州,或是後來被顧昔潮殺得挫骨揚灰……

要麼,沒死的,就是變成了他和顧昔潮這樣的惡鬼。

“九郎,你以為殺光我們就是在贖罪?”他眼神陰冷,指尖死死戳著顧昔潮的背影,“你身上流著顧家的血,我們的罪孽,你也有一份,你這輩子也永遠是罪人!”

“你,你甚至都不算個人……你就是隻惡鬼!”

字字刺心。可顧昔潮的麵容卻始終平靜而淡漠,甚至還有一絲戲謔的笑意。

此話說得也不錯。因為顧家九郎,早就死在了十年前,活下來的,本來就是隻無法瞑目的惡鬼。

寒風裡,顧昔潮伸出手去,拂去垂死之人眼角的血痕,真心實意地道:

“罪人也好,惡鬼也罷。待我此生事畢,自會下到地獄,屆時,於顧家列祖列宗之前,自有判詞。”

顧單鈞在地上如同蛆蟲在地上扭曲著,嘔血不止。

身旁的親衛嘗試救治多時,無力回天,隻對顧昔潮搖了搖頭:

“將軍,此人四肢筋脈儘斷,五臟六腑像是像是被千軍萬馬踏過一般。看似還活著,隻不過承受無妄痛楚,其實、其實人早就……”

“這、這到底是什麼殺人之法?”

饒是征戰沙場多年見慣生死的軍士們都心驚不已。

顧昔潮看著底下痛苦的顧四叔,手指攥入掌心。

是“屍人”。

顧名思義,是一種刑罰,犯人看似還是活人,其實早就是一具屍體。與屍體不同的是,那人還有痛感,最後隻能鮮血流儘,絕望地慢慢死去。

這樣殘忍的手法,他十多年前就見過了。

當年,顧家的隴山衛從雲州歸來,軍中沒有去馳援沈氏而活下來的人,一個一個都莫名獲罪,抓入大牢,最後,都以“屍人”之法處決了。

唯有那個死了十年的人,才會對顧家人有如此深的恨意。

顧昔潮舉目四望,遍地都是逃亡顧家人早已死絕的“屍人”,唯獨眼前之人還有一口氣在。

他麵色青黑,目光一凜,突然扶住那垂死之人的肩頭,沉聲道:

“她留著你,可是有話要你帶給我?”

“九郎,那個紙人,她、她拿走了你的解藥,在那裡等你……”他指了指遠處大霧彌漫的深處,“她讓我帶話,對你說一聲……”

顧單鈞的聲音低不可聞,戰栗著一字一字吐出:

“顧大將軍,彆來無恙。”

聞言,顧昔潮倏然抬眸,望向大霧的儘頭,深深的眸底閃過一絲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光。

“九郎,你彆去,她、她引你過去,是要殺了你啊!……”顧四叔最後嗚咽一聲,在男人的冰冷的注視下倒了下去,雙眼睜著,已流儘了血,沒了氣息。

眾軍士茫然不解,望向一動不動的將軍。

顧昔潮一身浴血,忽然大步向前走去,一身毫無紋飾的黑袍在暗昧的夜色中翻湧。

遠處霧氣如潑墨濃烈,時不時傳來令人膽戰心驚的低嚎,像是有人狀若瘋癲,驚懼至死。

“將軍……”親衛低聲喚,不敢再上前。

這一隊逃犯他們追擊多年,個個都是行伍出身,狡猾多詐,身手極好,如今竟都這樣死於非命,不恐懼是不可能的。

可顧昔潮如若未聞。

他舉著火杖,孤身一人信步踏過遍野橫屍。仿佛前麵是刀山火海,烹油煉獄,都樂於笑往。

耳邊有邊城的金柝聲在回蕩,他的衣袍被寒風撕扯著翻飛不息,在空寂中獵獵作響,手中火杖忽明忽滅。

漫天的紙錢如落雪,模糊了他的視線。

連日奔波未眠,加之毒性已深入,血腥氣縈繞在周身,他不免神誌昏沉,腳步有虛浮之感。

舉目望去,此地已是大霧最濃烈之處,他一來,霧氣便從他身邊幽幽散去,連頭頂飄落的紙錢也靜止下來。

懸崖的儘頭,一座熟悉的大紅喜轎靜靜矗立,莊嚴肅穆,像是已等了他好久。

喜轎四周,雲靄沉沉。那一個失蹤的嫁衣紙人,端坐喜轎之上,居高臨下,周身血汙斑斑,紙袖迎風拂動。

宛若昔日金鑾鳳位之上,宛若鳳冠翟衣加身。

狂湧的風息之中,顧昔潮停下腳步,佇立在轎前,鬢邊一縷白發隨風拂動。

然後,他後退一步,五指緩緩攥入箭袖,用一種如同歎息的語氣,輕聲道:

“臣,參見皇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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