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相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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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頂高地之上,陰風拂過,幾匹馬不安地刨了刨地,打了一聲響鼻。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不耐地牽了牽馬繩,朝立在崖邊那男人走過去,擔憂地稟告道:

“老四,他們都中了箭,傷得很重……”

他指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同伴,他們身上各有一支利箭貫穿心口。

被喚作“老四”的男人正是逃逸的顧四叔顧單鈞。他眯了眯眼,眼尾巨大的疤痕皺起來像是整隻右眼都變了形,猙獰如獸:

“我就不信這都困不死顧昔潮。”

他猛地踩爛了弓箭,刀疤之下陰駭的眼望著崖底,忽然高聲喊道:

“九郎,我勸你快些束手就擒。同族一場,我等也會賜你全屍,保不齊你還真能同你大哥葬在一處。”

底下毫無回音。

顧單鈞從鼻孔哼出一聲。

顧家九郎向來敏銳,心思極重,無論他們如何激將都不肯出現,也不作聲,讓他們找不準位置射殺,還白白浪費了不少箭矢,折損了好幾位善弓箭的弟兄。

就算他今日不死,可崖底無水無糧,圍困他幾日,不愁殺不了他。

他目光淬了毒一般望向深不見底的深淵。

當年一朝行差踏錯,這十年東躲西藏,竟被顧昔潮這個小輩足足追殺了十年!今日終於眼見他氣數將儘,好久未有過如此暢快的心情了。

“老四,來喝酒,顧昔潮逃不出來的。”

崖頂逃亡多年的顧家人,圍攏在火堆旁磨牙吮血,招呼一直守在崖邊的顧單鈞。

他們早已扮作羌人,隻等殺了顧昔潮永絕後患,便可逃去雲州的部落裡,從此高枕無憂。

“顧昔潮那小子中了羌人的劇毒,定是撐不了多久了。明日便可下去收他的屍。”

“還是多虧那個什麼鬼相公。若非我們利用他娶親,這數月來我們怎能一個個順利逃出關外。”

“是那些人愚蠢無知,天底下哪有什麼冤魂索命,多虧老四老謀深算!”

眾人齊聲笑了起來,顧單鈞卻麵色一沉,想起死裡逃生的經曆,打斷道:

“鬼相公專殺羌人,但我們不過扮作羌人,與他無冤無仇,他來了也奈何不了我們。”

眾人並不相信,繼續飲酒作樂。其中一人爬起來,醉醺醺地去崖邊小解,摸黑看著什麼東西在碎石堆裡一閃一閃。

竟是一隻鑲繡金紋的繡花鞋,不過他手掌大小,嬌小可憐。

男人淫念一動,腹下勾火,心道這荒郊野外,正愁長夜漫漫,無處消解。

他來回把玩這繡鞋,愛不釋手,然而再定睛一看,手裡的繡花鞋竟化作了一枚慘白的紙錢。

他如燙著了一般,慌忙將那紙錢扔了出去。

紙錢悠悠散在了黑暗無邊的夜色裡。他的背後一陣陰風吹來,像是有女聲在低低吟唱。

他屏息聽著,竟恍惚聽到一首歌謠:

“新嫁娘,畫紅妝,紅妝背後哭斷腸。”

“新嫁娘,鋪喜床,喜床立在墳頭旁。”

“新嫁娘,見新郎,新郎埋在亂葬崗……”

這歌謠越往後,越不對勁了。他聽得脊背發涼,汗毛倒豎,連褲帶都來不及係上,逃也似地跑回了火堆處,將這怪事告之同伴。

眾人酒酣飯飽,嘲笑他屁滾尿流的模樣。

但很快,所有人的笑容便凝在麵上。

目之所及,夜空之中不知何時飄起了淒白的紙錢,如大雪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精準無誤地覆在幾人的麵上。

一陣急促又詭異的聲響從空無一人的背後傳來。

“咯吱咯吱——”

聲響所到之處,一眨眼,離火堆最遠的一人竟然憑空消失不見了。隻剩下雪地裡兩道拖曳的血痕,在霧氣裡赫然出現。

眾人登時起身,握緊了腰刀,睜大雙眼,順著血跡朝前看去。

若隱若現的霧氣之中,竟赫然出現了一座喜轎。

血腥的大紅之色在無邊暗夜裡猶為清晰刺目。

眾人慌忙背靠著背,拔刀亂舞,倏然就被帶走,死寂之中隻剩遠處偶爾傳來的慘叫聲。

眼看著身邊活生生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不見,顧單鈞渾身發抖,壯膽大吼:

“什麼人?”

話音未落,他一隻腿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吊起,在雪地上被拖曳了數十步,丟盔棄甲,強行帶到了那一座喜轎麵前。

一個嫁衣紙人,正坐在喜轎中,沒有瞳仁的雙目望著他,笑得溫婉端莊,又邪氣陰森。

……

茫茫大霧之中,紙錢漫天飄散,底下人鬼廝殺,屍橫遍野,直到人聲漸漸湮滅在風中。

沈今鸞靜在喜轎裡幽然矗立,紙皮糊的赤紅懷袖迎風吹動。

就像當年在後位上,她一身金玉翟衣,看著與她作對的朝臣流儘萬滴鮮血,染紅白玉宮磚。

她生前為大魏皇後,母儀天下,曾受天下女子叩拜,死後成了一縷孤魂,也可召來女子冤魂聽她號令。

這些鬼娘子們皆是含冤而死,成了戾氣所化的厲鬼,怨氣深重,殺人於無形。

來去之間,麵目可憎的精壯男人們,空揮著刀,一個個倒在了濃霧之中,喉骨破裂,七竅流血,最後抽搐著咽了氣。

血花濺起,落在喜轎之間。沈今鸞漫不經心地撩起袖口,避開血流的痕跡。

她心中生出了無限快意。

這些人不僅是害鬼娘子冤死的惡人,也都是逃亡的顧家人。多一個顧家人死於她手,她便多慰一分昔年北疆無辜戰死的亡靈。

“彆、彆殺我……”

沈今鸞循聲望過去,隻見雪地上垂死掙紮的男人,眼角一道黑疤,正是顧四叔。

她示意鬼娘子先彆動手。

闃靜了片刻,顧單鈞以為有救,匍匐在雪地上四處掙紮,慌亂中抓住了喜轎前的一把珠簾。

珠簾驚慌一般地晃動不止,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他看見了喜轎上坐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嫁衣紙人。

她一露麵,四野飄蕩的鬼魂全部靜止下來,隻低低地嗚咽著,圍在他四周,止步不前。

顧單鈞一怔,看不出這普普通通的紙人有何神通。但他已是恐懼到了極點,隻得朝著紙人猛磕了好幾個頭:

“救命!救命啊……”

“哼——”

一聲低笑過後,一道尖細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一個罪人,憑何要我饒命?”

一股寒顫從脊椎底下竄起,顧單鈞茫然四顧,再回首,隻見轎中紙人分毫不動,如同一個死物,並未開口。

另一個女聲從一旁傳來:

“說,你根本不知道顧辭山的屍首在何處,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誆騙顧昔潮,設下埋伏殺他,是不是?”

聽到顧辭山這一名字,顧單鈞明顯愣住,屈身大拜道:

“九郎他追殺了我那麼多年,我隻是想用他大哥的屍首活命而已啊!”

垂頭的瞬間,他似乎聽到紙人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響,好像是憤怒不已的顫動,散發著一股殺意。

“你竟敢騙我?”“罪該萬死!”

不同的女聲,都在說同一事,驚悚之感登峰造極。顧單鈞霎時明白,這些截然不同的女聲,或年輕或垂老,或嬌弱或蠻橫,竟然皆是這位轎中貴人的傳音。

此地厲鬼,皆唯她馬首是瞻。

“驚擾了貴人,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把頭垂得更低,癱倒在地。

預料中的發難並未直衝著他而來,一道和顏悅色的聲音傳來:

“你們的刀上塗了毒,是想殺了顧昔潮?”

“是!正是!”他如同抓到一線生機,仰頭道,“貴人也恨他嗎?我可為貴人除害!那毒藥,不出三月必然毒發身亡,全身潰爛而死!”

“我是恨他,但……”那聲音輕柔如煙,卻轉而陡然變厲,“但毒殺顧昔潮,你還不配。”

“顧昔潮要死,也隻能死在我手上……”

“殺他,你不配……”“你不配!”

似是有一片又一片的女鬼飄過他左右身側,一道道女聲在他耳邊回蕩開去,震耳欲聾。

顧單鈞後槽牙幾乎要咬碎,哪能料到顧昔潮那小子竟然還有鬼神相助。今次他不僅殺不了他,還要把自己的小命給搭上了。

然而顧昔潮,卻是他此刻唯一能活命的理由了。

他隻得對著喜轎磕得頭破血流,不住地求饒道:

“我知錯了,我即刻交出解藥救他,貴人饒我一命罷!”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來,如同生命的倒數。

靜默了不知幾刻,才聽到又一個嬌俏的女聲笑道:

“可。交出解藥,饒你不死。”

顧單鈞哆哆嗦嗦地從襟口取出一顆藥丸,雙手捧上,諂媚一般遞向了一動不動的嫁衣紙人:

“解藥在此,隻需服下便可無事。”

一陣陰風吹過,手中的藥丸已然消失不見。

他一抬眸,隻見紙人袖口似是的微微拂動了一下。

顧單鈞聳動的雙肩沉了下來,輕舒一口氣,再大拜道:

“謝、謝貴人不殺之恩!”

話音未落,他感到喉間猛然湧出一股腥熱,他失措地抬手一摸,隻看見滿手鮮血橫流。

他的雙耳,雙眼,鼻孔,嘴角等七竅正在慢慢地流出血來。

顧單鈞身體僵硬,隻能看著渾身的血汩汩地從沒有傷口的身體裡湧出,在青白的雪地上積起一個個血窪。

驚駭之中,他麵色慘白如紙,失力倒了下去,顫抖的手指了指紙人:

“你,你出爾反爾!……”

女鬼們暢快無比,咯吱咯吱地大笑起來,為口不能言的紙人傳音:

“兵者,詭道也,對付你這種小人,隻需用計,何需守諾。就為告訴你,這天底下還有報應二字。”

“你害她們做了冤魂,就算顧昔潮奈何不了你,我也不會放過你,必要你血債血償!”

“放心,你暫時還死不了。這樣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你……”

顧單鈞早已嚇得屎尿皆流,仍不死心,仍想活命,在厲鬼的尖嘯聲中,他竭力往外爬去,妄圖逃離。

沈今鸞冷眼看著男人如螻蟻一般無望地逃命,任由他垂死掙紮。

她死過一回,知道最難受的時候,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卻還沒死,隻能等死的那段無比漫長的時日。

半空中有幾團霧氣朝她飄了過來,落到她身前,幻化成女子透明的裙裾,肆意飛揚。

眾鬼娘子齊聲向沈今鸞拜彆道:

“我們手刃了仇人,大仇得報,心願得償,終於可以去輪回往生了。”

沈今鸞眼望欣然雀躍的鬼娘子,神容有幾分黯然。

顧四叔最為可恨之處,是利用顧辭山的屍骨下落,引誘了顧昔潮的同時也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以為可以順著找到父兄遺骨,以為可以了卻執念,前去往生。

現下,唯一的線索,隻剩下鬼相公那處衣冠塚裡,他二哥的舊衣了。

想到她英年早逝的二哥,北疆戰死的父兄,她今日淒慘的境遇,全拜當年的顧家人所賜。

有那麼一瞬,沈今鸞真想毀了這顆解藥,全然斷了顧昔潮的生機。讓他也嘗嘗她毒發死時痛徹五臟的滋味。

她透明的手在袖中摩挲著藥丸,遲遲不決。

“我們可先走了,因為啊,你那個拜過堂的活人相公,尋不見你心急了,已找過來了。”

鬼娘子們衣裙擺動,掩嘴偷笑,對著她指了指遠處的崖口。

沈今鸞凝眸,望向大霧的儘頭,隱隱可見一道修長的輪廓,被月色勾了銀邊,灼灼發亮。

雖隻是一道黑色的剪影,麵容全陷在陰暗裡,沈今鸞卻一眼認了出來。

還真小瞧了顧昔潮,中毒後行路都艱難的人竟能隻身從那崖底脫困。看來,她離去前那一句激將之語起了作用。

要是統領北疆的顧大將軍就這麼死了,未必太過可惜。

沈今鸞驟然收攏手心,將那一顆救命的解藥藏於袖中。

將顧昔潮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滋味,真不可謂不美妙。

回到北疆這數日來,她在紙人裡做低伏小,忍氣吞聲,被迫陪他演這出戲,已是厭煩至極。

也該是時候圖窮現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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