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曹魏擊敗吳侯,兵臨荊州,我大漢必將順流見可而下。
如是,則江南之地,恐非吳侯所有,望吳侯深思之。
孫權聽到此處,總算肯定,鄧芝必然是得到了阿鬥、孔明授意,而不是什麼趙車騎深知天子丞相之心。
畢竟他雖然言辭激烈,大有一旦吳國先漢一步奪下西城,蜀漢便要撕毀吳蜀盟約之勢。
但他終究不是代表阿鬥與孔明,攜符節而來,以官方辭令交通。
也就是說,阿鬥、孔明,此時也在為吳、蜀之盟留下餘地。
而鄧芝孤身而至,又以蜀漢車騎趙雲的口吻心意來談,不過是恫嚇大吳。
一旦大吳奪下西城而天下有變,那麼今天鄧芝放的狠話,或許就作不得數了。
至於什麼是天下有變?
譬如說,大吳敗曹魏於襄樊。
退一步說,大吳絕曹魏援軍於漢水以北,成功阻止其救援東三郡,而蜀漢又奈何不得已經率先奪下東三郡的大吳。
吳蜀之盟本就不甚牢固,相互提防。
屆時形勢比人強,繼續維持如今這種虛假的聯盟,一致對魏,難道不比直接與大吳撕破臉,把大吳推向曹魏好得多?
孫權已經有些不能正常思考了。
又或者說,他如今在思考另外一件比西城更要緊的事。
——稱帝。
自打他將稱帝之意與陸遜、徐盛等人坦白之後,他便無日無夜不念著此事。
我現在不過是想從曹魏手底拿一座西城,你蜀漢就要破盟。
還說要『順流見可而下,江南非國所有』。
倘若我跟你說我要稱帝,你豈不是要直接興兵襲我?
既然如此,我倒要以這座西城來試探一下你的底線究竟在哪裡。
筵席之中,一眾吳國文武先是對鄧芝口誅筆伐,唾沫橫飛。
然而見這位大吳至尊沉默思索許久,似乎在考慮鄧芝之語,又鄧芝對他們劈頭蓋臉的據理力爭並不置喙反擊,最後也都儘皆無言。
此時的他們,大多還不知道這位至尊想要稱帝之事,隻以為至尊真如鄧芝所言,在擔憂曹魏打敗大吳後順流攻至江陵城下,而蜀漢又會趁此時機順大江而東,去奪巫、秭歸、西陵(夷陵)諸縣。
五年前,吳蜀之所以能夠締結盟約,魏、吳、蜀三國情勢,與今日幾乎一模一樣。
甚至今日之情勢,於吳國而言,比五年前更加嚴峻。
彼時劉備剛死,至尊還是大魏吳王,魏朝無有攻吳之意,隻是命吳王遣子入侍。
現在,蜀國新勝,而大吳正與曹魏在襄樊對峙。
唯一的變數就是:現在的曹魏經過半年大旱的摧殘,國力空虛,又儘失關中,連折大將,其元氣與五年前的曹魏相比已大大不如。
如若不然,他們的大吳至尊,恐怕不會在與曹魏對峙的同時,還分兵至西城試探蜀漢底線。
就在此時,坐於上首的大吳至尊凜然正色,有慍怒之意:
“伯苗,如今情勢,我大吳確實當與蜀漢並力討曹,不當在此時與漢壞盟。
“然而,漢主與孔明既然已經儘有關中,還都長安。
“我大吳在這半年時間裡,為漢拖住魏軍十萬,使之不能西顧,已畢儘盟友之義,卻寸土未獲。
“如今在襄樊腳下隔絕曹魏,不過是為了奪取東三郡,以使將來再奪襄樊時能多線出擊,使魏不能料我主力竟在何方。
“倘若沒有我吳軍隔絕曹魏於漢水以北,三郡以東,難道漢國有機會攻奪西城嗎?
“吳傾儘糧秣兵甲,勞師動眾,猶將三郡拱手讓漢,一無所得,徒為漢再作嫁衣。
“若此,孤將如何與十萬將士交代,如何與江東父老交代?
“十萬將士,百萬父老,又將如何看待吳漢之盟?
“屆時沸反盈天,吳漢之盟,可還有存續之可能?
“難道伯苗此來,特為撕毀吳、漢之盟約不成?”
孫權此言落罷,陳修、衛溫、諸葛直等一眾文武皆以為然,皺眉看向鄧芝。
卻見鄧芝道:
“吳侯但取房陵、上庸二郡,漢必不乾涉。
“若此,則漢當與吳臨漢水斬白馬而誓。
“戮力一心,同討魏賊。
“好惡齊之,無或攜貳。
“若有害吳,則漢伐之。
“若有害漢,則吳伐之……”
孫權神色愈發陰沉,兜兜轉轉,還是繞不開西城歸屬問題。
可假如不奪西城,他何必如此大動乾戈?
此次舉兵西城,目的固然是先奪下西城,而後東西合圍,一舉全據三郡。
但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如今蜀漢之勢大矣,他不得不為將來考慮。
倘若東三郡不拿到手裡,待將來蜀國比如今更加勢大,吳蜀不得不走向對立時,吳國根本奈何不得大江上流的蜀漢。
蜀漢直言不諱,擔憂吳國將來會像背刺關羽一樣威脅漢中,可吳國何嘗不是在擔憂蜀漢奪下東三郡後,會威脅到江陵?
在呂蒙白衣渡江之後,雙方必須要有一塊戰略緩衝之地,才能夠相安無事,維持盟好,否則就隻能是無窮儘的內耗。
先前東三郡屬魏,所以雙方能夠勠力同心。
現在東三郡唾手可得,誰都不可能放棄這塊要地,把自己的腹心根本暴露在對方麵前。
孫權太知道蜀漢對吳國的仇恨究竟有多深了。
荊州一州之失,還有關羽、馮習、傅肜、馬良、程畿這些文武忠臣之死,甚至劉備之亡,都與吳國脫不了乾係。
為了政權存續,漢室複興,劉備以下,包括孔明在內的所有蜀國文武忍氣吞聲,將此等深仇大恨壓下,與吳再盟。
至劉備死後,他孫權,乃至吳國滿朝文武,皆不認為憑阿鬥、孔明能夠帶領蜀漢抗衡曹魏、大吳。
所謂壓下仇恨,與吳結盟,不過是自不量力的癡心妄想罷了。
而他之所以同意與孔明主導的蜀漢結盟,也非是擔憂漢“順流見可而進,江南非吳所有”,更多的還是小視與利用。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蜀漢還於舊都,威震天下,終於讓他感受到了,看似羸弱的蜀國究竟醞釀出了何等磅礴巨力。
如此,也讓安心了許久的他,對那份被蜀漢君臣暫時壓下去的深仇大恨忌憚起來。
他必須提防蜀漢複仇。
吳漢一旦決裂,那麼蜀漢自東三郡順漢水下江陵的難度,遠比吳國逆漢水入漢中的難度要小得多。
真要讓蜀漢奪下江陵,那吳國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因為出了三峽以後,長江再無險可守,除了聯魏抗漢外,吳國彆無他選。
而真到那時候,曹魏又真會輕易聯吳抗漢?
恐怕非得遣質子入侍了。
孫權的目光看得很長遠,不論出於進攻還是防守,吳國都必須先漢一步奪得三郡。
思慮良久,孫權終於止住一眾文武對鄧芝、對蜀漢的聲討,目光深邃地看向鄧芝:
“孤素喜伯苗之爽直。
“既然伯苗直言不諱,那孤也不妨直言。
“倘若將東三郡拱手讓漢,江淮以南,必群情鼎沸,地覆天翻,吳漢之盟難有存續之緣。
“至於伯苗所言,假使漢得西城,吳得上庸、房陵,則二國可永結盟好,同討魏逆。
“孤有一問,若我大吳繼續在此橫絕漢水,斷曹魏援三郡之路,再將西城拱手讓漢,漢主可會協吳並攻上庸、房陵?”
鄧芝當即直言:
“大漢若有西城在手,吳侯橫絕漢水,功不可沒。
“大漢自當助吳侯一臂之力,與吳並力,攻奪房陵、上庸二郡。
“誠如是,則漢、吳二國可永結盟好,同討魏逆。”
對於鄧芝之言,孫權冷哼一下,再不顧什麼禮儀:
“且不說漢得西城後,是否真會與大吳並力攻奪上庸、房陵。
“萬一即使漢吳並力,也奪不下房陵、上庸二郡呢?
“我大吳空耗錢糧兵馬無數,卻寸土之利未獲,寸功之勳未建,反助漢得關中、涼隴,更將唾手可得的西城拱手讓漢,如是,孤日後當如何服眾?!”
鄧芝聞此一陣腹誹,你孫權寸土之利未獲的時候還少嗎?
當即再駁:
“吳侯此言謬矣,何謂西城唾手可得?
“西城倘若唾手可得,何以子瑜公及步子山所統五萬大軍,隻在西城南北數裡之外,圍而不攻?
“若無大漢大敗曹魏精銳,奪得關中,挫魏銳氣,吳侯這一次可還會兵臨西城?”
鄧芝本想問“真敢兵臨西城”,但還是選擇了委婉些許的說辭。
孫權拂袖而起,扭身斜睨道:
“好了伯苗,不必再多言了。
“你且回稟漢主,我大吳此番對西城同樣誌在必得,勢在必取。
“至於漢所憂者,孤有一策。
“吳若取得西城,漢可遣兵助吳並奪房陵、上庸二郡,再與大吳會師於襄樊腳下,絕曹魏於漢水以北,並力攻取襄樊。
“一旦大吳奪得襄陽,則東三郡讓與蜀漢亦屬應當。
“如是,則漢中腹心之地再無憂慮。
“漢吳各有所得,曹魏勢衰。
“這才是真正能使兩國永結盟,勠力誅曹之良策。”
鄧芝聞此微微一滯。
假如東三郡歸漢,襄陽歸吳,漢吳二國全都可以直接威脅南陽。
一旦喪失襄陽,南陽無險可守。
合漢吳二國之力,蠶食南陽著實不難。
所以,曹魏勢必要遣重兵把守南陽。
局勢如此發展,則潼關、河東方向的魏軍必將勢薄。
曹魏的末日,真就可以預見了。
一念至此,鄧芝忽然又皺眉頭。
須得吳國奪得襄陽,才會將東三郡讓大漢。
奪襄陽不下呢?那大漢不是就白白為吳國奪東三郡出力?
萬一奪下襄陽後吳國反水,直接將大漢並攻襄樊的兵馬吞並,然後沿著東三郡直取漢中呢?
益州有糧無軍。
關中有軍無糧。
大漢將岌岌可危。
鄧芝從不耽以最大的惡意揣度吳國。
孫權拂袖離席而去,沒有與鄧芝再多商談之意。
下樓船之後,浮舟往漢水以北,進入樊城地界,陸遜、徐盛、潘璋所屬的軍營。
孫權麵色不悅地將今日鄧芝所言與陸遜及諸將一一道來,最後與潘璋道:
“文珪,如今諸葛子瑜、步子山已圍城三十餘日,再有六十日,那申儀便要降吳。
“你再統水師五千溯漢水而上,截住漢水,不許放任何一個蜀軍進入西城地界。”
潘璋與徐盛相覷,而後問:
“至尊,倘若蜀軍從上遊繞過漢水呢?倘若蜀軍背盟敗約,率先與我大吳挑戰呢?”
孫權冷哼一聲:
“若真如此,那便與蜀一戰又能如何!
“我就不信,孔明如此有大局觀的一個人,真會在此時與我大吳撕破臉!”
…
樊城。
入夜。
曹休與智囊桓範、侄子曹爽一如既往來到城頭,不知疲倦地觀望吳軍形勢。
前幾日,吳軍有一支一百餘艘漕船,二十餘艘中小型戰船組成的船隊自漢水順流而下,停在了襄陽城外。
長史桓範向曹休建言,說大魏沒有船隊在漢水之上,前兩次護送吳軍糧船的戰艦不過十餘,這一次卻加了一倍,恐有蹊蹺,多半是蜀寇使節來找孫權了。
倘若過幾日,吳軍遣人順漢水而下,那便是蜀、吳之盟未破,二國共奪三郡去了,大魏必須立即應對,以防不測。
而假使孫權遣舟船水師逆漢水而上,那便是蜀、吳之盟已破,二國必有一戰,如是,則大魏可以再行觀望,伺機而動。
於是這幾日,曹休放棄了所有娛樂活動,日日夜夜都在城頭上觀察漢水上的動向。
再次熬到下半夜,曹休終於困倦,回到城頭角樓入睡。
半夢半醒之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喚醒。
“怎麼了?”曹休推開門。
今夜值守的曹爽道:
“大司馬,吳賊動了。”
曹休聞之,不動聲色:“往何處去了?”
“溯漢水而上。”
曹休:“與過往那兩次有什麼變化嗎?是不是單純運糧?”
曹爽搖頭:
“大司馬,不是糧船。
“沿岸暗睄回報,約有十餘艘戰船趁夜西進。”
十餘艘戰船,至多不過一兩千水師,能做什麼?
片刻後,曹休反應過來:
“偷偷摸摸,果然鼠輩行徑,不過如此看來,蜀寇吳賊或將一戰了啊。”
不多時,居住城中的桓範聞訊而至。
曹休將哨探探查到的消息寫成了軍報,準備遞往朝廷,見桓範至此,便將之遞給桓範一觀。
桓範很快看完,喜道:“不曾想吳蜀二國如此鼠目寸光,大魏將有一喜。”
曹休頷首:“現在隻等陛下命令了,賈逵那廝…”
賈逵現在掌握南陽水師,不得天子命令,不會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