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謹和大夫一直在屋外候著。
陸乩野從殷樂漪屋內走出後,又吩咐大夫去看了殷樂漪。
大夫看完後出來回稟道:“公主未傷及筋骨,現在已無大礙。但還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陸乩野憶起拔箭時殷樂漪那梨花帶雨的模樣,心中輕嗤一聲,皮肉之苦也是她自找的。
待大夫走後,傅謹又向陸乩野稟告了正事。
“公子,送往都城的密信方才已經發出,不出幾日後便會抵達都城。”
幾日前,魏國天子親自向陸乩野發來一封密信,命他途徑鄯州之時助鄯州百姓剿匪,為大魏收複民心。
如今山匪已除,發去密信對天子便也算是有了交代。
“公子,還有一事。李磐得知您剿匪歸來,為您在刺史府準備了一場慶功宴,說是想借此宴一便為您踐行……”
“回了他。”
“是……”
陸乩野走下台階,傅謹便即刻跟上他追隨而來。
他頓住腳步,餘光輕掃傅謹,“傅謹,這段時日你便守在她院中,將她看好。”
傅謹聞言一愣,神情變得有些微妙,“公子……您要我看護芙蕊公主?”
“你有何異議?”
他的命令傅謹哪兒敢有異議,當即低頭領了命稱“是”。
屋內的殷樂漪舊病未愈又添新傷,當夜便發起熱,燒得昏昏沉沉之時,竟夢見了幼時的夏日。
粉色的芙蕖花開滿她的公主殿,她與宮婢們在殿中嬉戲、賞花。
年歲稍長的嬤嬤會和顏悅色地對她講:“公主殿下出生之前,我們大晉鬨了三年旱災。田地顆粒無收,民不聊生,就連皇宮中的芙蕖池都乾涸了。”
“幸而老天有眼垂憐我們大晉子民,殿下出生那日下了一場大雨,正逢夏至,全都城的芙蕖花爭相開放,就連宮中芙蕖池裡的花也活了過來,這才救了我們。”
“公主殿下,是大晉的福星啊……”
可畫麵一轉,山匪義憤填膺斥責殷樂漪的景象紛至遝來。
“我恨魏人!更恨你們殷氏皇族!晉文帝昏庸無能!你們這些魚肉百姓的蛀蟲,全都去死吧——”
鋒利的刀迎麵劈來,殷樂漪從夢中驚醒,風雪嗚嗚的拍打門窗。
不是夏日,亦沒有山匪,她還被關在冬日的院中。
頰邊一片濕潤,她抬手便觸到滿臉的淚水,左肩被牽動傳來錐心刺骨的疼痛。
她疼的手失力,不慎打翻放置在一旁的茶盞,在地上摔出聲響。
守在屋外的傅謹聽見聲響,很快便推門闖進來,又記起男女有彆,退出了屋內,站在門口高聲道:“公主?出什麼事了?”
殷樂漪記得這是陸乩野下屬傅謹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回應:“無事,是我自己失手打碎了茶盞。”
傅謹思慮良久,還是沒有走進屋內,離去前道:“我去替公主回稟公子。”
殷樂漪不敢置喙陸乩野的下屬,她側著身子斜倚在床榻上,不敢壓到傷口,肩頭卻依舊疼得她淚水在眼中打轉。
早知會痛到這個地步,她便不該去為陸乩野擋這一箭,但這種念頭她也隻能暫且想想罷了。
情勢逼人,如今殷樂漪需仰陸乩野鼻息而活,若陸乩野有個三長兩短,到時軍營中便由周騫說了算,周騫屆時必不會放過她。
跟周騫折騰女子的手段比起來,這一支箭傷都算輕的。
不過皮肉雖疼,但真正中傷殷樂漪的,其實是那群山匪對她的態度。
在殷樂漪心目中她的父皇一直便是世間最好的父親,尋常人家的百姓都納有好幾房妾室生一堆兒女,但他的父皇這一生隻娶了她母後一人,子嗣也僅有她一個。
一國之君能為她們母女做到這種地步,可見偏寵,情深意重。
可就是這樣世間難尋的好夫君、好父親,在他的子民心中卻被唾罵成了無能的昏君,她這個女兒也成了那些山匪想要除之而後快的對象。
她從前天真地以為隻有魏國人才會對她恨之入骨,可岑柔、山匪……他們這些晉國人也同樣怨恨著她。
從前聽得都城中王公貴族和宮人們的隻言片語,殷樂漪便真的將自己當做成大晉的福星,可如今看來,她哪兒是什麼福星,她分明是顆災星。
這時,院中忽然傳來重重地拍門聲。
殷樂漪整理好情緒,疑惑地走到院中,拍門聲一聲大過一聲。
“芙蕊公主,我知道你被關在裡麵出不來,所以我啊特意好心的來告訴你一句……”
周騫在門外絮絮叨叨,語氣聽上去像是醉了酒,又哈哈大笑一陣,“岑柔你就不必記掛了,她啊已經被我殺了!”
殷樂漪本不欲搭理他,可聽到岑柔的死訊讓她心口一震。
傅謹去稟告陸乩野,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回來,有陸乩野這座靠山,殷樂漪諒周騫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冒犯她。
殷樂漪謹慎地打開了一條門縫,周騫醉成了一灘爛泥正趴在她門上,見到她出現便眼冒金光,餓狼撲食地向她襲來。
殷樂漪嫌惡地往後退回院中,見周騫想要扒著門鑽進來,她恐嚇道:“你若敢進來,我便讓陸少將軍砍了你的頭!”
殷樂漪麵上拿出了十分的氣勢,實則心裡驚慌不已。陸乩野看似答應庇護她,但實則所有的主動權都在陸乩野手上,要陸乩野為了她一個亡國公主去斬殺他的得力副將,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索性她搬出陸乩野這尊大佛唬住了周騫,周騫沒敢再踏進她院中半步,在兩個魏兵的攙扶下,從懷裡掏出一個物什,丟到她腳下。
“芙蕊公主,你是好命攀上了我們陸少將軍這根高枝。岑柔那個賤人就沒你這麼好命了!”
殷樂漪低頭看向她腳邊的東西,那是一隻白玉耳鐺,玉上有一條裂痕和乾涸了不知多久的血跡。
是岑柔的耳鐺。
周騫見殷樂漪蹲下來撿起耳鐺的手在發抖,笑的更加猖狂。
殷樂漪握住掌心裡冰冷的耳鐺,“……你把岑柔怎麼樣了?”
周騫囂張地衝殷樂漪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當然是殺了!”
殷樂漪怔在原地無法置信,前幾日她才見過岑柔一麵,她分明完好無損。
周騫卻故意拿岑柔的死刺激她,“芙蕊公主不必難過,那賤人為了活命之前還將你賣了,我替你殺了她也是為你解決了後顧之憂啊哈哈哈……”
“她死之前竟然還喊著什麼‘公主救我’……真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賤蹄子,以為她的公主爬上了我們主將的榻就真的能護她周全嗎?”
“不過都是一群亡國的俘虜罷了!以後到了我們魏國,什麼公主郡主啊那都是充入教坊司賤籍,給我們當妓子取樂的命!”
周騫被魏兵一邊攙扶著走,一邊嘴裡大放厥詞,看似是在辱罵岑柔,實則不過是指桑罵槐,折辱殷樂漪。
他罵的每一句話都不堪入耳,可殷樂漪卻無法反駁。
因為周騫罵的是事實,她本應該聽完這些話就躲進屋內將自己藏起來,可她的雙腳卻好像被釘在了原地似的,一步也挪不開。
陸乩野來時,便見到這幅場景。
院門大開,殷樂漪麵色蒼白的站在院中,鬢間、肩頭都覆上了一層薄雪,整個人像是丟了魂。
陸乩野抬腳跨過門檻,走入院中,“殷姮,你站在這裡乾什麼?”
殷樂漪聽見他的聲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好似避他如蛇蠍般。
陸乩野一頓,瞧見她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眸黯淡無光,竟毫無平日裡的光彩。
殷樂漪垂下眼簾,不敢再看陸乩野一眼,背過身去渾渾噩噩地躲進了自己的屋中。
傅謹站在陸乩野身後,見狀也是納了悶:“公主方才還是好好的,怎麼這會兒便像是變了一個人……”
陸乩野知曉殷樂漪一直對他心存畏懼,但在他麵前殷樂漪一直竭力表現出一幅討好乖順的模樣,從未有過像方才一樣,毫不掩飾她的退縮和回避。
殷樂漪雖性子被嬌養的天真,但並不愚笨。她很清楚自己在魏軍之中能倚仗的隻有他陸乩野,所以她斷不會無緣無故的這般冷待他。
陸乩野餘光輕掃一眼四周,見院門外的雪裡除了他和傅謹才留下的腳印外,還有一連串不知名的腳印,顯然是有人在他們之前來過。
“傅謹,把方才在這裡巡邏的將士給我找來。”
“是,公子。”
傅謹去尋人時,正好遇到了回來赴命的兄長傅嚴。
傅嚴麵色嚴峻,返回陸乩野身邊時,聽得巡邏的士兵們講述周騫來芙蕊公主院外發了一場酒瘋,驚擾到了芙蕊公主。
他補充道:“公子,方才得到消息。我們派去看守周騫侍妾的人,全都被周騫以瀆職之罪處罰了。”
陸乩野眸光微斂,“瀆職之罪?”
“周騫的侍妾逃跑被周騫抓回,將士被他處罰。他的那名侍妾,也被他用逃俘的刑罰處置了。”
這一切處置看上去都合乎軍法,合情合理。即便主將問詢起來,也抓不出周騫一絲錯處。
陸乩野輕笑一聲,餘光輕掃一眼殷樂漪住所,隨後拂袖轉身,麵上笑容霎時消失殆儘。
“取我長槍摧城來。”
日落西沉,刺史府上張燈結彩,鸞歌鳳舞。
妖嬈的舞姬穿著輕薄的舞裙,在曲樂之中儘情展露著身段與舞姿。
周騫坐在席位上一邊喝著酒,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群舞姬。
李磐會意,舉著酒杯和他碰杯,“周副將看上哪一位了?晚上我讓她到您房中伺候。”
李磐為人甚合周騫心意,他大笑道:“不愧是十三皇子殿下麾下的人,懂事!”
十三皇子赫連鴻乃是當今魏國皇帝寵妃灩妃之子,而周騫是灩妃一母同胞的親弟,也正是十三皇子的舅父。
李磐借此機會拍須溜馬,幾句話把周騫哄得心花怒放。
酒過三巡,李磐把十三皇子的吩咐謹記在心,企圖拉攏陸乩野。
“周副將,我這次拿了十足的誠意想給陸少將軍辦慶功宴,奈何陸少將軍實在不領情,可是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啊?”
周騫喝的已有七八分醉,打著酒嗝道:“我們陸少將軍啊那是眼高於頂,從來都不屑嗝……”
他話未說完,刺史府的衛兵便小跑進來,“陸少將軍到了——”
李磐立時來了精神,恭恭敬敬地先將周騫請到一邊,“周副將,少將軍到了,您這主位恐怕還得讓一讓啊。”
周騫心中雖有不滿,但卻不敢當著陸乩野的麵表露,扶著桌子規規矩矩的站起來等著迎接。
李磐揮退舞姬,遠遠地見著陸乩野從外走來,身姿挺拔,白發張揚,手中握著一杆通體烏黑的長槍,氣勢咄咄逼人。
他都看得一抖索,又恍惚以為自己吃醉酒看花了眼,趕忙迎上去,“陸少將軍大駕光臨,屬下有失遠迎啊!”
陸乩野推開李磐,徑直走向周騫。
周騫躬身笑著向陸乩野施了一禮,又見他手拿著摧城槍,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少將軍來赴宴還帶著槍,莫非不是來赴宴,而是來殺——”
銀光閃現,一槍|刺穿入肺腑,周騫連話都未及說完,臉上的笑容僵住。
他握住刺穿他身體的槍杆,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少年。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舞姬下人尖叫著慌亂逃竄,燭火被撞到火星落進酒中唰的燃起大片火光,整個宴席亂作一團。
周騫口吐鮮血,用儘渾身力氣去抵擋陸乩的這一槍,“你……你敢殺……”
陸乩野抽出周騫腰間攜帶的刀,單手將刀刃抵在周騫的脖頸上,鋒利地刀身上映照出他的臉龐。
一頭白發在火光下被染成驚心動魄地紅色,他黑眸裡的光彩亮得驚人,唇畔間噙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一眼看上去當真是風華絕代的少年郎君。
可下一刻,他輕輕一轉手腕,周騫那顆項上人頭便從他的脖子上,沉沉的摔在了地上。
霎時血濺三尺高,染紅他衣袍。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地上的人頭,渾不在意的拭了臉上血珠,笑容極盛的答道:“有何不敢殺?”
再看他,哪裡是什麼少年郎君,分明是無間裡來的惡鬼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