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遙來到客廳,穿越一地狼藉直接往窗邊的鋼琴走過去。
鋼琴上放有一個立式小時鐘,離家多日,時鐘表麵已蒙上薄塵,小蜘蛛費心織就的蛛網被舒遙伸手碰斷,她摸到鋼琴後的連接線一拔,雙手捧著時鐘回到了臥室。
明庭聽見舒遙的腳步聲,迅速將手中委托書折好收進口袋,對視的一瞬間,他麵色如常。
“怎麼了?”
舒遙捧上小時鐘,說:“哥哥,這是我爸爸安在家裡的監控,監視軟件安在我爸爸的手機上,現在看不了,但用連接線插在電腦上應該能看到那天我們離開之後的事。”
關頌青在屋內巡視一圈兒後,站定憤忿道:“你這大伯母可真不是個東西,不養你還要搜刮你家裡的財物,真是一點兒活路都不給你留啊!”
舒遙想起羅琳芳那日的粗暴,渾身一顫。
她的身體總是比她的大腦更能記得那些驚懼和痛苦,她抿了抿唇,攥緊了裙擺沒說話。
關頌青看到如今這一幕,也理解了明庭為什麼要養著舒遙。
這麼漂亮乖巧的妹妹,偏有這般淒慘的遭遇,著實令人心疼,倘若商庭洲策劃車禍一事屬實,這對舒家父女來說就是飛來橫禍,明庭亦有收養的責任。
既然舒遙已經是明庭的妹妹,那也是他的妹妹,眼見滿室淩亂,他便對舒遙說:“你這家裡什麼都不剩了,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哥哥帶你去商場重新買吧。”
他今日被明庭拉來這裡本是幫舒遙收拾行李,可如今這景象,連件乾淨的衣服都找不出來,更彆提收拾了。
午後豔陽鋪滿屋,橙紅金輝晃得明庭睜不開眼,回神瞬間,他垂眸看舒遙,問她有什麼要帶的自己去找,以後這房子就不再來了。
舒遙仰著一張小臉看明庭,眸中光色一軟,終是咬了咬唇。
這套小房子其實住著並不舒服,冬冷夏熱,沒有暖氣,空調也偶爾罷工。
陽台的推拉門總是關不嚴,冬天一冷,臥室也跟冰窖一樣;衛生間的水管常滴水,若是半夜夢醒,她會因這滴水聲徹夜難眠;臥室地板踩著總是嘎吱嘎吱響,偶爾出現一隻蟑螂能嚇得她直跳;廚房一做飯就油煙滿屋,她聞不得煙味,常因此咳嗽。
這裡什麼都不好,但因為有爸爸在,再破再小也是她的家。
爸爸一去了,家便不複存在。
她搖搖頭,細聲說:“沒什麼要帶的了。”
這個回答正合關頌青意,他立馬打電話給自家商場的客戶部經理,讓他安排人手帶舒遙采購。
舒遙一聽便慌了,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明庭搶先:“你跟他去吧,我一會兒有事,不能陪你,晚點他會送你回去。”
“哥哥”
遲疑綿長的語調將她的不情願表達得淋漓儘致,可明庭心裡隻想著委托書的事,根本無暇顧及舒遙此刻的惶恐。
明庭扶過她的肩,低聲讓她彆怕,說關頌青不敢對她如何。
關頌青一聽,又是氣得想笑:“合著我就是那吃人的鬼唄?”
“少貧。”
明庭心中雖有事,卻也不忘叮囑:“看好她,早點把她送回家。”
明庭說完話就匆匆往外走,舒遙著急想要跟上,卻又猛然覺知,她是寄人籬下,不是明庭的親妹妹,她沒有撒嬌的資格,更不能事事都麻煩他。
她腳步一頓,回身看關頌青。
關頌青單手抄兜倚在臥室門邊,看她眼含淚光,一時間,心中多少不滿也化成了妥協,他歎了口氣:“走吧。”
舒遙忍住了淚意,努力克製住了自己內心的恐懼,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明庭直到晚上九點才回家,舒遙剛洗漱完,正要下樓去等明庭,才下了一層樓就聽見關頌青對人吐槽:“你這妹妹可真是個折騰人的,問她想要什麼,‘都可以’,好幾個銷售圍著她轉,愣是不肯去試衣服,我這說話的語氣稍重一點就給我紅眼,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拐賣未成年少女!嚇得我媽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質問我是不是乾了什麼壞事!你說我能說得清麼?!”
明庭淡笑一聲,沒說話,兀自穿過客廳從沙發邊幾拿起煙盒磕出一支細煙遞上,還主動給他點了火。
明庭的殷勤關頌青很是受用,他往沙發一坐一靠,吐了口薄煙道:“若是換個尋常妹妹,我這十幾萬扔下去至少能聽個響兒,你這妹妹跟個撬不開的珍珠蚌似的——”
關頌青的話還沒說完,手中煙就被明庭一把搶過,他一愣,眼看明庭將那支煙摁進了煙灰缸。
“不早了,你先回吧,花了多少錢我一會兒轉你。”
煙灰缸裡騰起一縷青白長煙,一如關頌青騰然上升的情緒。
“你是不是有病?!”
關頌青“噌”一下站起來,一把掰過明庭肩膀,“幫你帶了一下午的妹,受了一下午的累,一句好話沒撈著你還要跟我計較這點兒錢!你看不起誰呢?!”
關頌青生氣的點總是這麼奇特。
明庭被吵得頭疼,忍不住想要仰天長歎時,一掀眼便瞥見扶著欄杆縮在樓梯拐角偷聽的舒遙,嬌小的身軀套著一條不合身的白色棉質睡裙,披散的長發順著欄杆縫隙垂落,樓梯間的水晶燈一照,盈盈眸間俱是水光。
“下來。”他衝舒遙說。
關頌青跟著抬眼,一看舒遙那泫然欲泣的模樣,立馬反應過來他剛才那些話怕是給她聽了去。
他今日憋悶了一下午,胸口的不滿就像氣球,本是要對著明庭好好發泄一通,這時候對上舒遙雙眼,氣球被紮了一針,立馬泄了氣。
他真是拿愛哭的小妹妹沒轍。
眼看舒遙小跑著上前,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就聽舒遙說:“頌青哥哥對不起。”
關頌青愣住了。
他用求助的眼神盯住明庭,可明庭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一點兒不想接話。
舒遙接著說:“頌青哥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彆怪我哥哥,他什麼都不知道,是我不懂事,給頌青哥哥添麻煩了。”
關頌青生怕舒遙哭,慌得不行,趕緊說:“沒事的好妹妹,都是哥哥嘴賤,你彆往心裡去。”
明庭聞言,笑出聲來。
兩人同時轉向他,兩臉茫然。
愜意的人卻端一杯水坐進沙發,慢條斯理飲一口放下,又衝舒遙招招手。
舒遙乖巧上前,還茫然著,便聽他說:“舒遙你記著,明家人遇事沒有主動道歉的習慣,他花錢受累是他自找的,他想當你哥,十幾萬還太少,你如今是明家人,花他個百八十萬也不為過。”
“哪有你這樣教育孩子的?!”關頌青不滿道:“女孩子從小就應該建立起正確的價值觀!百八十萬就想當人親哥是不是太容易了些?我說明庭,以後你要是嫁妹妹,這妹夫的身家不說幾百億,一百總得有吧?這要是連一百都沒有,我可第一個不答應!”
幾百億?
舒遙看看關頌青,再看看明庭,徹底呆住了。
這番話對她來說太過震撼,以至於她直接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她這十幾年短短的光陰裡,從未聽過這般驚世駭俗的“價值觀”。
明庭捕捉到關頌青話裡不尋常的字眼,視線轉到眼前的垂耳兔身上。
舒遙那雙眼睛太靈動,藏不住一點兒情緒,濃長的睫微微一顫,如振翅之翼,翩然欲飛,莫名引人入神。
他垂眸,再看關頌青:“我嫁不嫁妹妹關你什麼事?”
關頌青一臉認真:“你妹不是我妹?”
察覺到了舒遙的惶恐,明庭及時打斷了話題,“你先上去睡吧,我和關頌青有話說。”
舒遙乖乖點頭,轉身之前又對關頌青真誠道了謝,這才安安心心上了樓。
關頌青好奇:“有什麼話說?”
眼看舒遙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明庭說:“有時間你多來陪陪她。”
“我陪她?!那你乾嘛?!”
明庭給自己點了支煙,青白繚繞之間,他微斂雙眸:“我忙,沒時間帶她,她這病長時間不與人接觸隻會越來越嚴重,你朋友多,樂子也多,你有時間就多帶帶她,說不定她的病能好一點。”
“沒看出來啊明庭。”
關頌青嗬笑一聲,忍不住陰陽怪氣:“沒心沒肺如你,竟然能說出這麼貼心的話,你還是明庭麼?”
明庭慢悠悠掀眼,盯住關頌青。
一秒,兩秒,三秒
“行行!”
關頌青一看他那雙狐狸眼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但他答應下來又疑惑:“我把妹妹帶著,你做什麼?”
明庭指尖的煙灰一折,青煙長長。
沉默半晌,他忽地開口說:“你再幫我個忙。”
明庭上樓的時候舒遙還坐在會客廳等他,邁出電梯的瞬間,舒遙胡亂趿著拖鞋朝他奔來,一頭紮進了他懷裡,“哥哥”
明庭一聽她這顫抖的聲音就知道,這丫頭又要哭了。
他沒推開,但厲聲道:“不許哭,舒遙。”
他一凶,舒遙更想哭了。
她雙手環抱著明庭窄腰,仰臉的瞬間,熱淚爭先恐後湧出眼眶。
明庭有些不耐煩,但他知道他現在若是不哄,這丫頭能一直哭個沒完。
索性,他直接將人拎了起來。
一起陷進沙發,少女的眼淚已浸濕他肩膀,他往後靠,舒遙也跟著趴他身上。
明庭雙手一攤,一副任由舒遙哭鬨的無奈模樣,好在舒遙的情緒一經發泄,很快便能恢複,聽她稍稍收了聲,明庭才問:“為什麼哭?”
舒遙下巴抵在他肩上,一說話腦袋也跟著上下,“哥哥你不要我了麼?”
明庭覺得詫異。
“為什麼這麼說?”
舒遙偏向他,濕潤眼羽劃過他側臉,如狼毫洇熟宣,留下絲線般細密的潮與涼。
明庭眸光一轉,倏地跌進一汪幽潭。
“讓你跟著關頌青不好麼?他不也是你哥?”
舒遙眼睫俱顫,否認著,重複搖頭:“不,不是的,舒遙隻有一個哥哥。”
將她從天台上拉回來的哥哥,不嫌她病弱與哭鬨,敞開了懷抱願意給她一個家的哥哥,隻有明庭。
“我以後再也不會叫彆人哥哥了!”
明庭聞言,低聲發笑。
他伸手胡亂拭去舒遙麵頰上冰涼的淚,斥她:“小沒良心的,人好歹陪你逛了一下午,錢花了,笑也陪了,怎麼就不能讓你叫聲哥?”
舒遙一哽。
她差點忘了,她是寄人籬下,本不該生出這些驕縱心思。
她若是跟著大伯母回了鄉下,能不能吃飽穿暖都是個問題,更彆說花十幾萬給她買衣服。
她心中愧疚,又匆匆垂眸,“我錯了,哥哥。”
明庭討厭她總是哭哭啼啼,但一味地凶她也起不到任何正向作用,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也難得耐心道:“你要嘗試與我之外的人多接觸,知道麼?”
舒遙茫然抬眸,一時沒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你不可能脫離社會獨自生活,那你必須要具備與外人交流的能力,你信不過陌生人,那就從我身邊的人開始接觸。”
說話間,明庭伸手撫上她潮潤的麵頰,“心病隻能心藥醫,你不努力,沒人能幫你。”
“你既然相信我是個好人,那也要學著相信關頌青是好人,以後我會越來越忙,不能事事都陪著你,關頌青時間多,他會像我一樣對你好,知道麼?”
來到明家這幾天,舒遙一度懷疑明庭那天在天台上乍現的溫柔隻是錯覺,直到聽見這番話,聽見他對她病症的擔憂與未來的考慮,她終於知道,溫柔不是錯覺,是他的本性。
被心理疾病折磨這幾年,她已經不太記得清正常的生活該是什麼樣。
不敢與人接觸,不敢隨意開口說話,沒有朋友,得不到理解,總是要承受很多異樣的眼光,總是被孤立日子一久,好像這些經曆才是她生活的常態,所以她從未想過會出現這樣一個人,一個給她全新的生活,跟她說“驚世駭俗”的言論,關注她的病情,憂心她的健康,願意領著她走出陰霾的人。
她是要多幸運才能遇見這樣一個人?
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就這樣在她眼前上演,她有種做夢的虛幻感。
她鼓起勇氣伸手摸了摸明庭的臉,是有溫度的,柔軟的,真實存在的。
這樣“不可思議”的人,竟然是她的哥哥。
她一把抱住了明庭。
“好。”
她極為篤定地說:“我都聽哥哥的!”
明庭被她突然的擁抱撞得低咳一聲,胸口鈍痛的瞬間,少女的心跳也跟著清晰。
“真的?”明庭問。
舒遙直起腰來,看著明庭重重點頭。
專注凝視舒遙雙眼時,明庭也有片刻的恍惚。
他斟酌了一下開口:“那你跟我說說你媽媽。”
舒遙微揚的唇角一僵,眉心驟生褶皺。
她並沒有任何抵觸,隻是很迷茫地說:“我沒有見過,也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其實舒明遠跟明庭提過舒遙的母親,一個出身不錯的獨生女,因為叛逆與當時在酒吧唱歌的舒明遠混在了一起。
懷孕是意外,他們那時甚至已經分手。
但舒遙就這麼出現了,總要考慮去留。
女方父母本想一流了之,但舒遙母親的身體不允許,若是選擇人流,很有可能再也無法生育。
所以不受歡迎的舒遙就這樣來到了世上。
舒遙母親在生完她的半月後就被父母送到了美國療養,二老早有心儀的女婿人選,帥氣多金的矽穀精英,他們極為滿意。
如此稱心如意的婚事不能被舒遙拖累,所以這麼多年,他們從未與舒遙取得聯係,舒遙自然也不清楚她的媽媽究竟是怎樣的人。
“你想有個媽媽麼?”明庭突然這樣問。
他以為會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沒想到舒遙卻說:“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有媽媽的生活會是什麼樣,也從未開口喊過“媽媽”。
“媽媽”對她來說太過陌生,她甚至無法想象到有媽媽的好,隻能想起羅琳芳對待舒慧妍時,那副嫌棄又不得不負責的樣子。
“你說你會乖乖聽話,還作數麼?”
舒遙點頭。
明庭撿著她肩上的烏發把玩,定神看她:“明天跟我去個地方。”
“好。”
舒遙毫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