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一片混亂,哭鬨的小孩,醉漢,中風的老人……林晃坐在外科門口,覺得全世界的急診都一樣。
他把胳膊肘架在腿上,垂眸看著地麵。
沒一會兒,視野內出現一雙長腿,邵明曜說,“前麵還有兩個。”
林晃搓了搓掛號票,“謝謝。”
邵明曜到最左邊坐下了。
一共就三個位子,還要和他隔開一個,生怕他感知不到什麼似的。
從問完那句話後,邵明曜就這樣了。
林晃醞釀了一下措辭,問道:“又生氣了?”
邵明曜挑眉,“什麼叫又?”
“……”林晃改口,“沒有又,就是問你生氣了嗎?”
邵明曜冷笑一聲,“以後就不氣了,今天打架是我惹來的,你心魔複發玩自行車鏈也是我害的,放心,我就最後多管你這一次。”
“我沒心魔複發……”林晃頓了頓,“不是,我沒有心魔。”
邵明曜深吸氣,像在平複心緒,林晃偏頭看他一眼,“所以還是生氣了。”
邵明曜乾脆不搭理他了。
林晃隻好看向他拿著的手機,“剛才是爺爺嗎?”
邵明曜冷淡地“嗯”了一聲。
“他到了嗎?”
“登機口呢。說自行車不用你賠。”
“這趟去哪裡?”
“陝西。”
來的路上邵明曜給邵鬆柏打了個電話,林晃才知道爺爺又要出去旅行,邵明曜本來今晚要送機,結果變成送他來醫院了。
門口忽然傳來哭啼聲,一個女人蓬頭垢麵,捂著臉上鮮紅的瘀血走進來,一個老太太和一個男人跟在她後頭。
分診台護士掃了男的一眼,沒好氣道:“家暴犯法啊。去掛外科,交了錢門口等,男的彆走。”
男的一下子怒了,“說誰家暴呢?”
護士比他嗓門還大,“這是醫院!大喊大叫去邊上派出所!”
老太太趕緊在男的身上懟咕兩下,拉著女人去旁邊掛號。男人不忿地罵了兩聲,張望一圈,找到外科牌子,朝著這邊走來。
林晃胃裡翻攪,正要起身,邵明曜屁股一抬,改坐到中間。
胯骨撞在一起,生疼,愣是把林晃的反胃感壓下去了。
男人在邵明曜左手邊坐下,兩腿往外一岔,打了個酒氣熏天的哈欠。
林晃正要向右讓開半個座位,給邵明曜騰點地方,不料邵明曜直接朝左扭頭,“你是豬啊,往邊上點。”
“操,個小牲口……”
邵明曜語氣冰冷地打斷他,“要麼老實坐,要麼去派出所,用給你指路麼?”
男人喉結動了動,愣是啞火了。
廣播喊號,林晃拉了一把邵明曜的袖子。
邵明曜起身,擋在他身後,一起進了診室。
醫生和陳亦司說的一樣,半分鐘就開了單子,邵明曜去交錢,林晃先到護理室清創,再去做皮試和打疫苗。
護士用鑷子把血痂撕掉,暴露出裡麵,“你看,表麵被糊住了,裡頭還深著呢。”
“嗯。”
“挺疼,忍一下啊。”
鑷子夾著藥棉探進傷口一下下擦拭,林晃坐在床上,不出聲也不動。
護士笑道:“你好淡定。”
“嗯。”
不是淡定,是習慣了。
五六歲時就習慣了。
邵明曜交完費推門進來,站門口看了一眼林晃的傷,又出去了。
護士打趣道:“你勇敢,你同學倒害怕了。”
林晃想了想,“他大概很少受傷吧。”
清創完畢,正要上藥膏,邵明曜又進來了。
護士回頭提醒道:“同學,還沒完事呢,你要不再在外頭等會兒?”
邵明曜沒吭聲,快步過來,從兜裡掏出一大把巧克力撒在林晃手邊。
語氣還是很冷。
“打完疫苗,回家再吃。”
林晃怔了一下,“我嗎?”
護士噗嗤一聲樂了,“不然難道是給我的?”
她笑了半天又說,“跟隔壁兒科哄小孩似的。”
回去時,兩人在出租車後排各守一邊。
邵明曜看著窗外不說話,林晃坐了一會兒後從兜裡掏出那把巧克力,剝開一顆,從口罩底下塞進嘴裡。
散裝的巧克力,包著玻璃紙,一碰嘩啦嘩啦響。
林晃吮著嘴裡的甜,扭頭看邵明曜的側臉。
他發現邵明曜雖然不說話,但他每剝開一顆巧克力,嘩啦聲響起,邵明曜耳朵尖就會動一下。
像小狗。
十幾顆巧克力很快吃完,林晃又戳那些包裝紙,持續發出動靜。
戳一下,邵明曜耳朵尖動一下。
再戳一下,再動一下。
再……
邵明曜扭過頭,冷冰冰地朝他看過來。
林晃立刻不玩了,抓起垃圾往兜一揣,往上拉拉口罩,閉眼裝睡。
後半程還真睡著了,直到感覺一隻手蒙在他的眼睛上,掌心微微攏著,沒有壓到他的眼皮,手指搭著的觸感格外清晰。
林晃睜開眼,邵明曜站在車門外,剛好收回手。
“回家。”邵明曜說。
左手傷不影響行動,但邵明曜還是替他從兜裡掏鑰匙開了院門,進屋把藥擺在床頭,還燒了一壺開水,等水開後拔了電源才說,“睡覺吧。”
林晃看著他走到院門口,忽然叫道:“邵明曜。”
邵明曜停步,側回身望著他。
林晃站在院子的燈泡下,被那一小簇昏黃的光籠著,影子和地上老杏樹的影交錯,他覺得有些低落,但又挺有安全感。
對著地上的樹影默了一會兒,說:“邵明曜,我不太喜歡急診。”
餘光裡,邵明曜的腳動了一下。
林晃抬頭看向他,在口罩下抿了抿唇。
“謝謝。”他輕聲落下一句,“你也早點睡。”
讓彆人早點睡,林晃自己淩晨四點多才睡著。
一覺醒來天好像更黑了,手機顯示是禮拜天晚上七點半。
他對著手機懵了好一會兒,才算明白這一覺睡了十五個小時。
心尖忽然湧出一絲慌,他一下子坐起來。
睡眠失常是很不好的預兆,但這幾年他都沒犯過病,心裡還抱著一絲隻是太累了的僥幸。
腦海裡不受控地鑽出急診室那個男人,林晃趕緊到洗手間,想洗個冷水澡。
剛一伸手,瞟到左掌的繃帶。
他頓了頓,最後隻用右手簡單接了點涼水撣到臉上。
但還算有效,心情緩和了一點。
這種時候不能多想,得找事乾。
他換衣服拿鑰匙,準備出去給家裡補點吃的。
林晃平時菜市場去得多,不太愛逛超市。但附近市場關門了,他在手機上查到一家四公裡外的超市,點評上打著“便宜實惠”“家庭采購”標簽。
出門時瞟一眼隔壁,院子裡烏漆嘛黑,邵爺爺去旅行,邵明曜這會兒應該回學校上晚自習了。
學霸和他不一樣,從來不翹自習。
超市和學校方向相反,林晃一邊看導航一邊觀察著周圍陌生的建築。
地圖東邊有個學士帽標注,似乎是另一所學校。
林晃走過去,站在校門外往裡看,正對校門的教學樓寬闊氣派,燈火通明,那些小窗格子後擠滿了伏案側影。
他目光看向校門口的燙金——英華中學。
省重,邵明曜的選擇之一。
挺氣派。
林晃掏手機拍了一張,發給陳亦司。
【沒意思:啥啊。】
【沒話說:邵明曜以後的學校。】
【沒意思:昂,挺大的。】
林晃對著那幾個字有點無語。
陳亦司沒文化,搭不上這種話題。
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看了一會兒那張照片,切回地圖軟件接著走。
再往東是鑲嵌在一起的居民區和商業區,林晃步子慢吞吞的,腦子裡那根弦好像鬆下來了,他想起邵明曜說過,英中是高考強校,像他這種不參加高考的可能進不了重點班。
那咋辦,尖子生好像都挺在意這個的,邵明曜也不能免俗吧。
林晃邊走邊琢磨,心情徹底放鬆下來。
地圖顯示快要到超市時,身後卻突兀地響起警報,尖銳刺耳,劃破整條馬路。
林晃僵滯在路邊,惡寒沿著頭皮爬遍四肢百骸,指尖霎時浮出一層冷汗。
車輛緊急避讓,一抹抹鮮紅闖進餘光,消防車隊呼嘯著衝過。
一,二,三,四輛。
是重大火情。
遠處某片居民區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隆。
二次爆炸。
一團黑煙從那片樓頂飄散開,路人停步,一邊拍照一邊討論。
林晃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的家,好像攔了輛空出租。
掏鑰匙時手哆嗦,半天才把門打開。
跌跌撞撞跑回屋裡,一頭埋進枕頭,大口喘氣。
火場裡,濃煙堵塞鼻腔和喉嚨,人會瘋狂想咳嗽嘔吐,但又迅速陷入窒息。
到處都是濃煙,一氧化碳讓人頭暈目眩,皮膚越來越痛,什麼都看不見,無法張口呐喊,隻能無助地聽著劈裡啪啦的燃燒聲。
眠蝶當年被判定為電火。說是一隻小煮鍋沒斷電,起火後殃及了其他電熱器。
後來街坊提起時都說,那麼多烤箱沒惹禍,反而折在了小電鍋上,這家人的不幸真是一茬接一茬。
還有人感慨,莊心眠那麼細心的女人,怎麼會犯這種疏漏呢,真可惜。
不是莊心眠。
是……
林晃緊緊地攥著枕頭,手指幾乎要插進去。
他努力把火場的畫麵從腦海裡趕出去,但耳邊卻又浮出另一個聲音。
“大夫說指標沒問題,那你跟老子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張嘴啊!說話!”
脫掉律師西裝後,林守定就變成了一隻野獸。
林晃站在媽媽身後,他能感覺到家裡的男人很危險,但不明所以,隻本能地縮在媽媽身後尋求庇護。
“守定,不要當孩子麵說這些。”莊心眠低聲勸,“你越這樣,他越好不起來。”
“閉嘴!”林守定怒喝,“我家幾代精神都沒問題,你看看你生的這個冤種!”
“我家也沒問題。”莊心眠言辭篤定,“所以晃晃絕對不會出錯,你多給他一點時間。”
“放屁!幾年了?”林守定扯了領帶,“要麼再生一個,要麼離婚!你自己選!”
林晃聽不懂,隻下意識抓緊了媽媽的腿。
莊心眠語氣堅定,“那就離婚吧,守定。”
話音落,男人卻一拳把她揮倒在地,薅著頭發拖起來扇巴掌,“離婚!讓你離!讓你離!”
那晚林守定跑了出去,外麵下了很大的雪,他再也沒回來。
認屍時林晃站在外頭,看媽媽簽字,警察在旁邊小聲交談,提到“酗酒”“凍死”字眼。
莊心眠從裡麵出來,眼角還滿是淤青,但神色平和,用一隻手蒙住了林晃的眼。
她的掌心攏著,不去壓他的眼皮,林晃能感知到的隻有柔軟的手指,輕輕搭在眼眶兩邊。
“晃晃。”她輕柔地吻他的額頭,“爸爸出了點意外,以後你待在媽媽身邊,彆亂跑。”
林晃猛地從床上掙起,汗透全身,左手紗布散開了,傷口滲出血,蓋過碘酒印。
他把小狗玩偶摟在胸口,感受著自己劇烈的喘息。
淩晨一點。
回來時大概不到九點,感覺隻是趴了一小會兒,但已經過去四個小時。
完了。
出現發病前兆,最好的方法是先吃點東西,再去公園散步二十分鐘。
這是小時候醫生教的,他很多年沒發作過,但還記得清楚。
可家裡沒吃的了,大半夜也沒有公園可去。
林晃咬著嘴唇的乾皮,半晌,抓起小狗玩偶,到院子裡邵家那棵大樹伸過來的枝椏下,貼牆坐在地上。
也算是個小公園吧,或許。
他點開外賣軟件,找到一家深夜豆漿,配送要70多分鐘,配送費24塊。
林晃機械地點了一堆,腦子裡發蒙,也沒看最後是多少錢。
點完後把手機往地上一扔,抱膝養神。
夜晚太寂靜了,入秋後連知了聲都沒了。
過了一會兒,一牆之隔卻忽然傳來哈赤哈赤的喘氣聲。
低沉溫柔的聲音隨之響起。
“北灰,狗不能吃巧克力。”
林晃耳尖一動,抬起頭。
邵明曜聲音低,除非兩家都開著門,或者他故意,不然是聽不見他說話的。
林晃忽然意識到邵明曜此刻也正蹲在牆根下,他們之間就隔了十來公分的距離,那些低低的話語聲才能通過牆的傳導被他聽到。
“邵明曜。”
他腦子裡還漿糊著,已經開了口。
隔壁一下子安靜了。
好半天沒回應,他開始懷疑剛才是幻聽,那邊根本沒人。
“大晚上不睡覺,乾什麼。”
他在。
林晃胸口急促起伏,定了定心神,忽然想到什麼,手伸兜裡摸出小藥瓶,往牆對麵一拋。
北灰嗷地叫了一聲。
“搞什麼,你嚇到北灰了。”邵明曜沒好氣地說,“這什麼,這……”
“杏核。”林晃靠著牆說,“就是以前的,不是新買的。”
邵明曜難以置信,“你什麼時候從我窗台上偷走的?”
林晃連忙解釋道:“沒偷,這是第二枚了。”
上次用了一枚,他就又拿一枚裝進小藥瓶裡,習慣了。
他頓了頓,小聲問:“我有好多呢,你還要嗎?”
“……”
隔壁傳來邵明曜一聲深吸氣,“這次又要我乾什麼?”
林晃正要開口,邵明曜緊接著又說:“一樣的要求隻能提一次,你少拿這玩意再來哄我。”
林晃略遺憾地開口:“不是,我想要你手裡的巧克力。北灰不能吃,能給我嗎?”
邵明曜冷道:“想和好就直說,不要找這種白癡的借口。”
“不是的。”林晃耐心解釋,“我餓了,家裡沒東西。不是巧克力也行,上次給你的杏桃排還有剩嗎?”
“瘋了吧你。”邵明曜語氣裡透露著不可思議,“就給人那麼丁點吃的,還帶要回去的?”
小藥瓶被無情地拋了回來,口敞開,杏核還卡在裡麵。
“我不要。”邵明曜說。
林晃看著那個藥瓶,半天沒再出聲。
他聽著邵明曜牽狗回了屋子,還關上了門,好半天,又把頭埋回膝蓋。
不給就算了。
過了十來分鐘,隔壁的狗又突然開始叫,這次格外興奮,充滿渴望。
林晃正納悶它是不是夢到母狗了,院門突然被敲響。
邵明曜端著一碗麵,站在他家門口,臉很冷。
大海碗,清湯寬麵條,臥了兩隻荷包蛋,撒了芝麻,配了醬牛肉,還有一小把一看就很難下咽的青菜。
“讓開。”
邵明曜不耐煩地掀了掀眼皮,“有沒有點眼力見,再端一會我手要燙掉皮了。”
“哦。”
林晃立刻閃開身,“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