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還沒醒嗎?”
“嗯。她頭部受到了重擊。不檢查一下還不清楚,但應該隻是輕傷。不過她一直昏迷著也好,畢竟看到的也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場麵。”
雖說萊利是恐懼的根源,但對簡來說,他是獨一無二的父親。她肯定不想看到父親被槍擊的場景。
李龍坐在路邊,轉動著脖子。
黑幫成員除了15人外,其餘全部被解決。元凶萊利雖然處理得比較粗糙,但也做了簡單的急救處理,被扔在了地上。
居民們的行動也很出色。男人們負責處理屍體和警戒周圍,老人們照顧傷者,孤兒們組成的少年團成員則負責傳遞消息。他們的行動比軍隊還利落。和平時在咖啡館裡吵吵鬨鬨的樣子截然不同。
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場景,這時瑪利亞的聲音傳來。
“好了,縫合了。哎呀,李,你也不小心了。你的義肢完全壞掉了,而且斷肢處也有點磨損。”
“……義肢修理大概要花多少錢?”
“你居然先擔心這個。嗯,估計得花3000左右。”
不是吧。這要花掉他迄今為止積蓄的一半以上。
李龍沮喪地低下頭,瑪利亞則像哄小孩一樣摸摸他的頭,但他完全高興不起來。
就在這時,李龍突然想到什麼,開口問道。
“我說,瑪利亞,你是這裡的指揮官,還是統治者,還是什麼彆的身份?”
“嗯~ 70分。”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就差那麼一點猜對了。好了——”
瑪利亞說著站起身來,簡短地說道:
“全體撤退。剩下的事我來處理。”
聲音平靜卻又威嚴,讓人不由自主地聽從。
居民們立刻行動起來。巷口的道路上橫著好幾輛車,大家陸續上車。
簡也被用擔架抬走,還有幾個人過來要攙扶李龍,但他揮手拒絕了。
“李,你也上車吧。”
“不用,我是你的助手,要一直陪著你。”
李龍堅決不肯離開,居民們一臉無奈地看向瑪利亞。
瑪利亞見狀,深深地歎了口氣。
“克勞德,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行,那二位,回頭見。”
克勞德點頭回應後,和其他居民乘車離開了。
小巷裡隻剩下李龍、瑪利亞,以及著的萊利,還有大片的血跡。
瑪利亞在李龍旁邊一屁股坐下,從口袋裡掏出香煙,悠然地抽了起來。
“—— 那麼,你想問什麼?”
“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善後工作啊,善後。”
“要殺了他嗎?”
李龍看向被扔在地上的萊利。他懷裡抱著的已經裝填好子彈,隻要他想,隨時都能開槍殺人。
然而,瑪利亞隻是嗤笑了一聲。
“怎麼可能。我會給他更嚴厲的懲罰。他竟敢擾亂我的墓地,不這樣可不足以抵罪。”
刹那間,小巷裡亮起一道人造光,是汽車的前大燈。
李龍不禁眯起眼睛,而瑪利亞則像是早有預料,得意地笑了。
“看,五大黑手黨之一,瓦萊裡家族的人來了。”
仿佛是在配合瑪利亞一般,幾台高級轎車停了下來。
從車上下來七八個體麵的男人。乍一看他們身材瘦削,但所有人的西裝在二頭肌和大腿處都緊繃著,顯示出強壯的肌肉。
李龍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個格外高大的人身上。
這人一副剛睡醒般慵懶的麵容,眼皮耷拉著,形成雙層眼袋。穿著定製西裝的身軀卻像大型貓科動物一樣強壯而靈活。
這人正用意大利語向周圍人發號施令,看樣子他是頭目,其餘的是手下。
男子徑直朝小巷走來,盯著坐在李龍旁邊的瑪利亞。
“你還是喜歡待在黑暗裡啊,‘赫爾’。敢把我當槍使,你膽子不小啊。”
“晚上好,卡洛。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被稱為卡洛的男子瞥了一眼卡洛,一臉不悅地眯起眼睛。
就在這時。
“赫爾?”
一個虛弱顫抖的聲音傳來,眾人回頭,隻見趴在地上的萊利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就是那個‘赫爾’……!? 那個’!?”
“這特區有個很有名的殺手。隻要給錢,無論是我們五大勢力還是特區上層的市民,不管什麼委托他都能接,是個很厲害的人。”
“……不會吧。”
“答對了。就是我哦。赫爾,很好記吧?”
瑪利亞這出人意料的回答讓李龍倒吸一口涼氣。
仔細想想。“代替彆人完成某些事”是他們的工作。其中包含暗殺業務也不奇怪。可能因為今天的事件之外一直都很平靜,他完全把這茬給忘了。
瑪利亞像個調皮的孩子般得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
“嗯,因為在特區,除了五大勢力,擁有土地的就隻有我了。這裡成為特區唯一的中立地帶,也是這個原因。”
“那麼,27號地是委托的報酬……?”
“沒錯。是現任瓦萊裡家族當家的交給我們的委托。我和他們從那時起就有往來了。”
瑪利亞用大拇指指著的卡洛,傲慢地哼了一聲。
原來如此,難怪居民們都很順從瑪利亞。畢竟統治者,也就是這27號地的支配者是她。
李龍恍然大悟,而瑪利亞則繼續和卡洛交談。
“把我叫到這種地方有什麼事?”
“前陣子,本地企業那幫人不是哭訴著還不了錢嘛? 我想著來幫你催催債。”
“我可沒哭訴。我隻是說,麵對這些連榨取錢財的餘地都沒有的無能之輩,實在提不起勁。”
“是嗎?那邊躺著的,是那個什麼公司的ceo。”
瑪利亞指的方向,卡洛看了一眼,先是露出一絲疑惑的表情,幾秒鐘後,不耐煩地“啊”了一聲,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先生。我是瓦萊裡家族當家的親信,卡洛·。您還記得我吧?”
卡洛那過於殷勤的措辭,卻又毫無感情、機械般的語調,足以讓萊利感到恐懼。
萊利發出“啊”“嗚”之類像壞掉的收音機一樣的聲音,卡洛麵無表情地俯視著他。
“看來您今天沒能準備好預定歸還的80萬呢。實在遺憾,時間已經到了。加上利息一共100萬美元,請您今晚全部付清。”
“等,等一下! 我已經什麼都——”
“您肯定有辦法的。把您的臟器、皮膚和骨頭全都賣掉,應該能湊夠借的80萬美元。剩下的20萬美元,也請您用身體來償還吧。在這個特區,男人的屁股也是有市場的。”
人在絕望時會變得麵無表情。萊利也不例外,他像丟了魂的軀殼一樣,被卡洛的手下拖著離開了。
卡洛平靜地看著這一切,隨後又盯著瑪利亞。
“我可先說清楚,今天來是為了確認你搞出的那些大動靜。彆因為一點小事就把我叫來。要是你得意忘形,我可不會客氣。”
“是是。嗯,老規矩的那個呢?”
瑪利亞的語氣變了。
那毫無生氣、諂媚的聲音,讓卡洛歎了口氣,一名手下從包裡取出文件信封遞給瑪利亞。
確認了一下裡麵的內容。
“找到的有368人? 剩下的697人呢?”
“下落不明,或者說很可能已經死亡。”
“那就繼續找。要是找不到屍體,遺物也行。”
“……你還打算繼續?”
“那是當然。你們是不是忘了我是乾什麼的?”
一瞬間,仿佛聽到了野獸的咆哮聲。
這聲音,是在為亡者的怨恨代言,還是她內心的激昂情緒的流露?
“這片墓地裡的一切,無論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你們五大勢力和那些垃圾市民帶走的27號地的2004名居民,全都得還給我。”
“……真是愛多管閒事。”
卡洛一臉無奈,露出一個既像冷笑又像苦笑的複雜笑容,帶著手下離開了。
幾分鐘後,來接他們的克勞德的卡車到了。
“哎呀呀。這下終於一件事算是解決了。”
瑪利亞恢複了往日的活潑,聲音在卡車車廂裡回蕩。
在夜風中,頭發被吹得淩亂的李龍,拋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我說,瑪利亞。”
“嗯~?”
“簡被當成人質的時候,你為什麼說自己是壞人呢? 你明明救了簡,還一直努力保護居民。這難道不是正確的事嗎?”
“但這和殺人沒什麼區彆吧? 不管正不正確,殺人就是壞人。”
這句話沉甸甸地壓在李龍的心上。他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自嘲的扭曲。
自己真是傲慢啊。殺了那麼多人,還想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明明就是因為自己的失誤,戰友們才死了。
這時,瑪利亞先開了口。
“反過來問你,你為什麼要救簡?”
李龍轉過頭,看到瑪利亞正用認真的眼神看著他。
“我多少知道一些你的過去。畢竟在新聞報道裡也很有名。你被背叛過很多次吧? 經曆了那麼多痛苦,你還願意救人? 明明根本沒人幫過你。”
瑪利亞的問題太直接了。
但他確實是個該被批判和唾棄的罪人,李龍也沒有太怨恨這個世界。隻是,他實在冷得受不了,那種無助的感覺讓他痛苦。
但是,
“算了。有一個人曾經幫助過我。”
李龍把手放在胸口,側耳傾聽。
這五年來,那個孩子的話一直激勵著他的心臟,此刻它還在跳動。
“很久以前,我遇到了一個傻孩子。”
喃喃自語,瑪利亞沒有說話,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這種沉默讓他感覺很舒服,他仿佛有些恍惚地繼續獨白。
“五年前,距離撤退戰過去一年左右。我在伊國的港口,和一個孩子重逢了。六年前,我被敵軍襲擊,是他幫了我,嗯,應該說隻是給我提供了支援。那孩子雖然年紀小,卻很講義氣。他還記得我。但我—— 隻是碰巧幫了他而已。”
李龍有時還會想,當初就該像對待奴隸一樣拋棄他。為了保護這個孩子,犧牲了摯友和部下的生命,還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無論怎麼問自己,都沒有答案。
但是,那個孩子卻一直記得這個卑鄙又肮臟的大人。
“重逢之後,那孩子居然說要跟我走。我問他為什麼要跟著我這樣的人。然後他說——”
——“我聽說,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能幫我的人就是英雄。”
“他還對我說了‘謝謝’。”
李龍用額頭抵著唯一能支撐身體的右膝,蹲了下來。剛縫合的傷口傳來的疼痛他也顧不上了。他覺得傷口越疼,心裡的痛苦就越能減輕一些。
那些在耳邊回響的話語,一直以來都像咒罵一樣。
他被指責“都是因為你,部隊才毀滅”。
他被詆毀“讓同伴白白送死的無能之輩”。
他被輕蔑地說“你就那麼想當英雄嗎”。
他知道自己錯了。一切都是他的錯。
但是那個孩子—— 隻有他,特意來向自己表達感謝。
“他是不是傻? 偏偏把一個殺了不少伊國平民的狙擊手當成英雄。最後還對我說謝謝。可我當時還想拋棄他。”
“……後來呢,你怎麼做的?”
“能怎麼做。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留下了。總不能帶他一起走吧。”
但是,他得到了救贖。僅僅是那個孩子說的一句“謝謝”,就回報了他所做的一切。
哪怕背負汙名,尊嚴被踐踏,他的付出也有了意義。
“那孩子說會在國等我。所以我一直在找他。我不知道他在哪裡,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還活著。”
這是後悔,還是懺悔? 又或者隻是想恢複自己的自尊心?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的這顆心,隻為那一個孩子而跳動。
“我不想成為讓他失望的人。所以我救了簡。這不是為了簡,也不是為了那個孩子。我····· 隻是害怕讓他失望。”
李龍苦笑。
“是喪家之犬也好,假仁假義也罷,都無所謂。我隻想成為那個孩子的英雄。這一點,我不想放棄。”
“·······這樣啊。”
瑪利亞沒有嘲笑,也沒有勸諫。
隻是靜靜地頷首,李龍打心底裡感激她。
沉默和夜風讓他感覺無比愜意。
“李,你的的義肢……”
瑪利亞剛開口,卻突然停住了。
隻見李龍在客廳入口的地板上昏倒了。
瑪利亞輕輕快步走近,湊近他的鼻子聞了聞。
沒有新鮮血液的味道,體味也沒有變化。看起來隻是單純地昏過去了。
患有戰傷後遺症的他,一直飽受嚴重失眠的折磨。
“哎呀呀。”瑪利亞走上前,把他抱起來。無論是背著他,還是把他放在客廳的皮沙發上,李龍都一直熟睡著,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能在室內昏倒還算好的了。剛住進來的那一周,他隻肯在屋頂睡覺。
他說害怕看不見的敵人從牆壁和地板冒出來,所以隻帶著一把槍和一條毯子,在露天的屋頂上躺著。
現在,他每晚都吃藥,然後躺下,每隔幾十分鐘就驚醒,又重新躺下,如此反複。有時還會哭著說些道歉的胡話。
他每天的睡眠時間最多也就一兩個小時,還會暈倒。
其實瑪利亞很想把他搬到臥室去。
大概是他覺得鳩占鵲巢,霸占屋主使用的臥室不太好。真是個守規矩的男人。
瑪利亞輕輕伸出手,梳理著他的黑發。
每當他被噩夢困擾時,哈蒙德總會這樣重新給他蓋好毯子,撫摸他的頭。這樣他會稍微好一些。
當然,要是讓他本人知道了,肯定會害羞得更睡不著,所以瑪利亞從來沒說過。
流雲散開,月光從窗邊灑進來,照亮了少女的側臉。
在銀白月光的反射下,那雙雙眸—— 深綠色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對不起,我太傻了。但我當時是認真的。”
明明他就在這裡。
長時間佩戴彩色隱形眼鏡,讓她眼睛周圍鈍痛。她強忍著不適自言自語,卻得不到朝思暮想的恩人的回應。隻能聽到他平靜的呼吸聲。
“不用救我也可以的。”
隻要你能平安,對我來說就夠了。
平日裡深深刻在眉間的皺紋,此刻像消失了一樣舒展開來,他的睡臉透著幾分稚氣,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今晚他大概又在做悲傷的夢吧。
“彆哭。”
瑪利亞伸出左手,用拇指輕輕拭去他的眼淚。
已經沒事了。這裡是我的墓地,是我的領地。任何傷害你的人,我都不會放過。
瑪利亞輕輕把自己的額頭貼在李龍的額頭上,心中滿是祈禱。
願這位戰士能獲得自由。不再被傲慢自私的國家隨意擺弄,能擁有平靜安寧的日子。對於他直到最後都不屈不撓、不被玷汙,堅持戰鬥的那份尊嚴,獻上讚美。
這位被厚顏無恥的國民辱罵、拋棄的可憐英雄。願他能在我的墓地裡,安然入眠。
少女在橫躺著的戰士麵前,跪了一會兒,獻上祈禱。
帶著祝福,也帶著贖罪。
“晚安。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