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冉青總是告訴自己。
你以後會有本事的,會考上好大學、會有一個好的人生,會比世上的許多人都要過得好。你的貧窮隻是一時的,不要自卑,不要妄自菲薄。
哪怕見到城裡孩子們穿一套幾百塊的名牌,討論著電影院、遊戲機這樣的新潮事物,他會羨慕,但從不自卑。
他堅信靠自己的努力,能夠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如今,僵立在病房外的他,卻好似一隻陰溝裡濕漉漉爬出來的老鼠,臟兮兮的站在彆人家溫暖乾淨的大門外,在門縫裡偷偷看到了彆人溫馨幸福的一角。
那病房內溫馨的一家三口,像是耀眼奪目的陽光,將他身上的陰暗照得無地自容。
冉青僵硬的腳下意識的後挪,想要離開。
可坐在病床上、給洋娃娃梳著頭發的小女孩,此時恰好看到了門外的冉青。
一大一小目光對視。
這個白白嫩嫩,臉上沒有任何鼻涕與汙垢、可愛得像個瓷娃娃的小女孩先是一愣,隨後驚喜的招手。
“哇!是哥哥!”
“媽媽,是哥哥!”
小女孩開心的喊著病床邊的婦人:“媽媽,是冉青哥哥來了!”
聽到小女孩這黃鸝鳥般清脆悅耳普通話的冉青,身體一僵。
他下意識的看向病床旁,發現那個溫婉且端莊的婦人已經站了起來。
“是冉青啊,”婦人的臉上滿是疲憊,這些天的照顧病人、守夜,顯然耗儘了她的精力。
但她依舊友好的向冉青招呼:“快進來吧,你爸還沒醒。”
這個與記憶中妖豔刻薄形象截然不同的婦人,還是像上次那樣,禮貌、友善、但疏遠的招待著冉青。
她起身把唯一的凳子讓出來,並為冉青講解男人的病情。
病房裡的其他病人家屬聽到動靜、也紛紛看了過來,但看了幾眼、見沒什麼熱鬨可看後,這些人便各自移回目光。
冉青站在病床邊,聽著婦人解釋的狀況,一時間大腦空白、不知在想些什麼。
男人的病情,和預想中的一樣。
身上的擦傷幾乎好了,骨折也得到了有效治療,隻需要靜養即可。身體沒有彆的傷,但到現在還沒有蘇醒,昨天做了腦袋的檢查,沒發現有什麼問題,但如果一直不醒、不排除成為植物人的風險。
……這些,都是冉青知曉且確認的。
如果男人困在烏江鬼界的魂不搶回來,他就會永遠變成植物人。
冉青站在病床邊,怔怔的看著病床上昏迷的男人,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婦人彎腰抱起了女兒,道:“你先坐一會兒,我帶小雅下去吃點東西。你來得太及時了,正好幫我換班。”
婦人臉上,掛著溫和禮貌的微笑。
被她抱著的小女孩卻一臉詫異:“媽媽,我們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小女孩黃鸝般清脆的嗓音,悅耳動聽。
婦人微笑著點了一下她的鼻頭,道:“你吃過了,但媽媽還沒有吃飽呀,媽媽餓了。”
就這樣,婦人帶著女兒離開了,給病房裡的父子二人留下獨處的空間。
走廊上,母女兩人說話的聲音漸漸遠去。
婦人撒嬌似的輕笑著、逗弄著女兒,小姑娘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聲音中充滿了歡樂。
孤零零站在床邊的冉青,聽著那母女聲音的遠去,臉上的神情更加複雜。
他坐在病床邊,怔怔的看著病床上昏迷的男人,一時間,不知在想些什麼。
就這樣呆呆的坐了良久,冉青才緩緩的低下頭,喃喃自語。
“……這就是你的人生嗎?”
的確溫暖、幸福,令人留戀啊。
坐在床邊的少年,低垂著頭、拳頭死死的攥緊。直到指甲狠狠的嵌進肉裡……
……
下午,六嬸家門口。
背著書包的冉青踏著迷霧出現,看到六嬸正坐在院壩裡洗臘肉。
煙熏的臘肉表麵,凝固了一層黑黝黝的油汙。
六嬸用堅硬的鋼絲球不斷搓洗臘肉表麵的汙垢,一邊斜眼看他。
“三中放學還挺早的嘛。”
冉青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勉強的點了點頭。
“六嬸,我來幫你吧,”冉青放下書包,要來幫六嬸的忙。
但叼著煙杆的婦人卻斜了他一眼,突然道:“……去醫院看你爹了?”
冉青下意識的一愣:“啊?”
六嬸的這個問題無比突兀,什麼鋪墊都沒有,冷不丁的冒出這麼一句,直接把冉青問懵了。
他下意識的點頭:“嗯,中午去看了一下。”
冉青沒有多說。
六嬸卻盯著冉青、直勾勾的盯了半響,最後她嘿然一笑,道。
“看你這衰樣,就知道去醫院了。”
“平常都是趾高氣揚、走路帶風,生怕彆人不知道你是三中的優等生,拽得跟啥一樣。”
“現在卻夾著尾巴,像條喪家狗……”
六嬸搓洗著臘肉、搖著頭,一如既往的刻薄尖酸:“所以我才說了,讓你彆去管醫院裡的那家夥。”
“那種狼心狗肺的玩意兒,管他乾嘛?”
“我要是你,彆說救他了。他死在我麵前我都懶得看一眼。”
“不但不搭理,等他下葬了,我還要去他墳頭拉屎,把他的貢品拿去喂狗,讓他知道什麼叫一報還一報!”
六嬸用力搓洗著臘肉,嘿然冷笑道:“你娃子就是讀書讀得太多,把自己給讀傻了,被書上那些仁義道德的大道理給框了進去。”
“什麼生恩養恩、人情不人情的……人活在世上,就是要自私!”
“你就是不夠自私,才會活得這麼辛苦。”
“你看你爹冉老三,隻要把良心扔了喂狗,媽不管娃不要,一個人在城裡娶新媳婦、活得多逍遙自在?”
六嬸用力的刷洗臘肉,似乎把這坨臘肉當做了那個男人,堅硬的鋼絲球越挫搓越用力。
冉青直接無言以對。
六嬸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言語勁爆。
本來他中午從醫院離開後,情緒有些低沉鬱結。
可此時見到六嬸,聽到她這尖酸刻薄的一通痛罵後,突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心頭的鬱結,也徹底消散了。
冉青苦笑道:“六嬸,你再這麼用力、這塊臘肉就要被你搓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