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夢話。
那些光和影漸漸斑駁遠去,她慢慢睜開眼睛,入目是窄小的屋頂,透過木窗可以看清外麵的老樹,秋風一卷,三兩枯葉在枝頭飛舞,耳邊是某個人堪稱叫魂的聲音“嘿,嘿,起床了——丫頭,丫頭,醒醒——”
她有些恍惚,沒顧得上回應,隻呆呆地望著空空如也的天花板。
老爺子天天和她鬨,卻是她最親的人。
她是在軍營出生的,父親是479蒼藍部隊林雲同誌,母親從事地下諜報的收集工作,幾乎沒有時間帶她,加之工作的保密要求很高,被送回老家堡後,林依和他們見麵的機會寥寥可數,從小到大,反而是爺爺一直在照顧她。
感激歸感激,服是真的不服。
這也是他們吵吵鬨鬨針鋒相對到最後都沒有動過真格的原因。
老家堡的日子算不上舒坦,但比起這裡,實在是仙境了。
檀香陣陣,沒有血腥味;大地乾淨整潔,沒有殘肢血水;夜晚寧靜安全,沒有燒殺搶掠
不一樣了。
這裡不是老家堡,更不是那個和平美好的社會。
這一晚過的實在是快,沒有多久,天就亮了一半,紅紅的太陽在天邊探出了一個頭,而快到天亮才躺在床上的林依明顯沒有睡夠。
她皺著眉睜開眼睛,大清早的,冥翼就在旁邊叫魂,她啞著嗓子頗為不耐煩地問:“怎麼了?”
冥翼忽然不說話了,呆了半天後才不自然的咳了兩聲,然後理直氣壯的說:“有人來了。”
“嗯”,林依翻了個身,趁天色還早,打算再眯一會兒。
“丫頭你可想好了,來的人是不夜城督察,約莫還有一刻就到了,到時候一抓抓倆,你就是我這個朝廷欽犯的幫凶。”冥翼壞壞笑著,卻好整以暇的躺在乾草堆裡,悠哉悠哉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不是傷重到動不了呢,還有本事威脅人,實在是看不出他哪裡完了。
林依會被他唬住就有鬼了,“嗤”了一聲,忽然問:“你的懸賞金高麼?”
這丫頭還真打算要把他賣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俠客當場綠了臉,他閉上眼裝死,沒好氣的答:“不高!”
林依聽完後未置一詞,也不知道信沒信,反正醒了後她也睡不著,還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情,也不管屋裡的這個人是否藥丸,徑自推開門出去了。
乞丐小院的門被強行踹開,官兵團團圍起,小院頓時被塞得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即便如此,眾人還是會不自主的為那個人讓開一條道。
那是一身簡潔乾練的黑,飛揚的布料裡暗藏著若隱若現的金線,寬大的大氅被風吹得鼓起來,一步一履用得都是上好的綢緞,腰間的金牌用銀絲線係著,垂在身側安靜的泛著金光,修長的手指握著鑲滿珠玉但華而不俗的寶劍,他的眉毛很細,臉又是白白淨淨的,一雙眼睛生得端端正正,本該是一幅斯斯文文的書生相,卻被那滿身的戾氣變了個樣,仿佛下一秒就要乾出點什麼事情來似的。
柴鑫被他的威壓鎮得喘不上氣,哆哆嗦嗦的上前:“霍督察,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這麼多年,您這是”
霍韌黑著臉,手指敲著身側的劍,吐出兩個字:“找人。”
其他的乞丐躲在角落裡,柴鑫的心一沉,他要找誰?
手下接受命令四散而開,翻箱倒櫃的聲音不絕於耳,乞丐小院內外很快就被翻了個遍,紛紛來報:“沒有。”
霍韌皺起眉,沒有說話,總感覺漏了點什麼……
忽然,像是是有所感應,他猛的抬起頭。
透過縱橫交織的刀劍,他看見那人一身青衣,站在廊下,靠著柱子,晨光落在地上,顯得不太真切,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看向他,不帶任何情緒的那種看,很快又垂下薄薄的眼皮,幾分涼薄幾分漫不經心,好似塵世之外。
霍韌敲劍的手指停了一下,又放鬆。
他轉身,拉著臉說:“走!”
那一刻所有人都透著一股詫異感,因為就他看林依的那個眼神,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令把人抓起來,再不濟過問一句也很正常,可他……就這麼,走了?
林依收回目光,彆說霍韌會注意到她,其實……她看著霍韌也有一種沒由來的熟悉感,好像一個人走了很久的路,終於找到了一處安全的落腳點一樣。
她自問記性還不錯,在那邊二十一載的時間裡,絕對沒有見過這個人。
她壓下心中的疑惑,歎了一口氣,也不著急回屋,先依著以前的習慣在小院內跑了十圈,再去後廚端了飯菜,這才推開房門。
“丫頭,你是不是忘了屋內還有人啊?打算把我餓死在這裡?”冥翼紮好繃帶,換了藥,背靠在茅草堆上,看樣子是在出神,聽見門響順口耍兩句嘴皮子。
而昨晚上他弄臟了的地板此時已經乾乾淨淨了,一點蛛絲馬跡都看不出來。
“沒忘。”
冥翼能混到今天這樣子,必有他過人之處,隻要想躲就沒人發現得了,所以林依並不擔心,也沒有多問,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當然,後麵她才發現,麵對一個毫無自覺的人,完全是有必要擔心一下的。
她在後院已經吃過了,此時正在搗鼓三吳送來的“藥材”。
冥翼稀裡嘩啦的喝著湯,好好飯菜竟吃出江湖豪氣來,林依無語半響,冷冷道:“桌子臟了,自己擦。”
冥翼習慣性的就要往後靠,發現那椅子沒有椅背,差點摔下去,堪堪穩住,背上的傷口約莫裂開了,生疼
“哎,你這丫頭,蠻不講理。”冥翼嘴裡嚼著東西,含含糊糊的咕噥一句,好像這是他家一樣,吃著吃著發現少了點什麼,問:“丫頭,有酒麼?”
林依轉過身幽幽的看著他——到底是誰蠻不講理?到底是誰賴在這不肯走?還有臉要吃要喝?
她垂下眼眸,聲音很凍人,但好歹說了一句長句:“我在想,為什麼還要容忍你在這呆著。”
“滾。”
飛鳥落在屋簷下,聞見那誇張的笑聲乍然驚起,留下撲棱棱的響聲。初秋的陽光金燦燦的,灑落在地上,出人意料地並不惹人煩。
不過……當柴鑫主動來敲門時,林依心想去他娘的陽光呢,她看了一眼大搖大擺坐在茅草堆上看戲的冥翼,忽然有些頭疼:以這人怎麼肆意怎麼來的性格,還有剛才那響徹寰宇的笑,怕是早已忘記自己正在被追殺,還帶著那一身血淋淋的傷在她這裡避難……再這麼不知收斂下去,一個接一個的,遲早要完!
轉念又一想,關她屁事啊?怎麼來到這裡之後,連帶著心腸都好很多了呢?
她癱著一張臉讓柴鑫進來,作為一個不知道林依內心九曲十八彎的人,隻覺得這屋子裡的溫度簡直要凍死人了。
雖說心裡想著關她屁事,但現在她卻在下意識的觀察著柴鑫的反應,當他的目光掃過茅草堆時,表情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是那裡空無一人一樣,林依冷著的那張臉才微微好看些。
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神情有些恍惚,歎了一口氣,肉眼可見的心情不好。
半響,他才悠悠開口:“我是逃兵,霍將軍死後,我就沒有上過戰場了。”
“這點你應該聽過。”
言下之意,還有你沒有聽過的。
林依垂下目光,“嗯”了一聲。
柴鑫同她解釋了把她留在這裡的一乾原因,以及她的身份之類的問題,讓她安心呆在這裡,最後交代到:“你先休息,我過幾天會出去一趟,有事找三吳,這孩子挺喜歡你的。”他似乎很忙,準確說他坐在這裡一副很局促的樣子,連口水都沒有喝。
她點點頭,淡聲說:“行,我知道了。”
柴鑫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匆匆離開了。
林依坐在原位,轉著手中的杯子出了一會兒神。
草堆裡的那個人終於閉上了嘴,安靜得出奇,隻是呼吸有些沉重。
林依想了想,最終還是蹲在茅草堆前,眼眸垂落,長長的睫毛勾勒出一片陰影,手背下的額頭滾燙,果不其然,這位肆意妄為的俠客浪過了頭,傷口發炎引起了高燒,半死不活的躺在那裡,還有臉笑。
他突然抓住林依的手腕,半眯著眼喃喃:“老寧,酒呢?我的酒怎麼還沒有打來啊?”
這是燒糊塗了。
林依有一瞬間的愣神,張口想說什麼,最終半垂著眸什麼也沒說,扳開他的手指,端來窗台上搗好的藥汁,送到他麵前,一本正經道:“酒。”
冥翼想也沒想抬碗就喝,嘗到苦味臉都綠了,一下子清醒過來,正要吐出來的時候聽見那人冷冷的聲音:“敢吐就不要在這呆了,請你出去死。”頓了頓低聲補了一句:“收屍麻煩。”
冥翼勉為其難的把藥吞下去,說不上來是那藥更難喝還是那張臉更苦,反正他喝完就不想開口說話了。
屋子裡一時間靜默無聲,過了很久,林依才突然說:“剛才柴鑫來過。”
“放心吧,昨晚強行突破了一下,設個結界把自己藏起來沒有問題。”冥翼拖著調子,半睡半醒間答道。
其後林依再沒開過口,筆墨紙硯擺在桌上,她就坐在那裡提著毛筆練字,風吹過宣紙沙沙作響,頗有幾分歲月靜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