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嘉德殿中
京師雒陽中比二千石以上官員全部聚集於此,相比以往的大朝會而言,這樣的參會人數算是少有的。
不過作為“德高望重”的三公,司空張濟、太尉楊賜、司徒袁隗顯然都是見慣了類似場景的。
袁隗與楊賜對視一眼,卻見對方都搖了搖頭,於是將目光一致投向了張濟。
朝堂內但凡是擔任過三公的老臣,基本上都大致猜到了太子臨時召開如此規模的大朝會的緣由,尤其是瞅見劉焉這般老神在在的模樣,更是坐實了他們的猜測。
災異免三公!
自從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問世,將君權與神權合二為一,鞏固了天子的統治卻也為後世的天子們帶來了許多隱患。
其中之一便是將天災人禍歸咎於君王無德。
若是天降災異,那天子就必須下罪己詔,乞求上天不要降罪於民而是降罪於他一人,也就是所謂的“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不過到了孝哀帝時期,這位由藩王繼承皇位的天子對下罪己詔一事格外不爽。
老子當定陶王的時候要向王太傅認錯,老子當了天子還要向天下人認錯,那老子這皇帝不是白當了?
於是在今文學派的配合下,孝哀帝以《尚書大傳》“百姓不親,五品不訓,則責之司徒;蠻夷猾夏,寇賊奸宄,則責之司馬;溝瀆壅遏,水為民害,田廣不墾,則責之司空”為由,將天災的罪責歸咎於三公的身上。
但直到後漢的和熹皇後鄧綏以“女君”之名臨朝攝政,才終於正式將“災異免三公”製度化,成為後漢的一大亮點。
而劉焉是太常卿,作為九卿之首有著優先進位為三公的資格。
不過其實朝堂上的老臣們對於這些其實也都不是很在意,尤其是現任的三公,楊賜擔任過一次司空,兩次司徒,現在又是太尉,誰還沒當過幾次三公呢?
當過一次有過這份殊榮就夠了,在當上三公之時他們就想到了這一天。
雖說真的麵臨這一日的時候還是不免有些感慨,但倒也沒有太過患得患失。
而袁隗看著這場麵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去歲六月他便是在大朝會上,以太常卿的身份取代了在四月時因大旱被罷免的司徒陳耽成為了三公。
是的,幾乎所有人在意的是這一次被罷免的會是哪一位三公,而非地方出現了何等災異,後續又該如何救災賑災。
災情再嚴重,不就是歉收或是絕收嗎?
我家還蠻大的……咳,我家的糧食和田地還蠻多的,隻要你們這群賤民拋棄戶籍、售賣土地依附於我家成為奴仆就好。
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
“太史令於靈台觀察風雲天象,謂旱魆將至。”
群臣聞言不禁竊竊私語,果然是災異之事,接下來按照流程就該罷免三公了。
從前罷免三公的流程是由天子下詔表示有災異降世,因此罷免某位三公,而從孝桓帝開始,也許是出於對黨錮之禍的虧補,三公的罷免改為了三公在大朝會上承認德不配位致使天降災異主動請辭,天子不許,三辭之後天子依依不舍準許三公的辭呈,變相地為這位辭職的三公邀名買直。
當然,由誰來主動請辭其實也是天子事先與他要罷免的那位三公私下“商議”過的,而非真的有某位三公願意主動離任。
楊賜和袁隗眉頭緊蹙看向張濟,他們二人方才已經對過眼神了,都沒有被太子私下召見過,那麼要主動請辭的定然是身為司空的張濟。
楊賜和袁隗不僅是親家,更同為今文學派大佬,自然不會相互隱瞞這些信息。
張濟則不然,儘管他曾是楊賜的友人,又是楊賜舉薦才一同成為了劉宏的侍講,在華光殿中為劉宏講學,但後來張濟與許彧一同投效了宦官集團,迫害了諸多清流士人和賢良官吏,二人便也斷絕了交情。
所以在楊賜與袁隗確認彼此都沒有受到太子召見以後,便都一致認定太子要罷免的三公是張濟這位司空了。
可張濟雖然為了仕途投靠了宦官,卻絕不是那種愚蠢到死賴著不願意挪位置的家夥,如此看來似乎太子並未召見任何一位三公?
而眼見三公無一人離席主動請辭,台下群臣也不禁感到疑惑,莫非太子不知曉流程?
一眾朝臣的目光齊齊落在了太常卿劉焉的身上,按製太常卿有為太子解惑的責任,無論是於公還是於私,劉焉都不可能會沒有跟太子確認過罷免三公之事。
感受到群臣目光的劉焉也很茫然很無辜,他那日奏報之時曾隱晦地暗示過太子災異免三公之事,太子也表示明白這些流程。
可既然太子什麼都懂,這又是何種情況?
“嗬。”
劉辯輕笑了一聲,將百官臉上的神情儘收眼底,暗自冷笑。
“議一議吧,如何減小旱災帶來的損失,又該如何賑濟災民,朝堂究竟該拿出個怎樣的章程。”
劉辯暫時也將百官心裡的疑惑壓了下去,將話題引至救災一事。
昨日他翻閱了宮中國史以及其他留檔的奏表、記錄等,想看看朝廷以往是如何應對旱災的。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自孝桓以來至今,幾乎每年的春夏秋冬到處都有災異!
地震、蝗災、瘟疫、旱災、洪澇幾乎沒完沒了,而且災異規模無不龐大,還往往會出現一場災異引起新災異的情況。
而這些年國庫、內孥也不知有多少支出都是用在救災上,一時之間劉辯不免也有些理解了,難怪劉宏這些年從一位有誌中興大漢的君王墮落成了如今的模樣。
隻是隨著劉辯的提問,朝堂百官卻不是很理解,廟堂應對災異都有固定的章程,又有什麼需要百官商議的呢?
令劉辯沒想到的是,第一個站出來進諫的竟然是太中大夫蓋升。
蓋升是前任屯騎校尉,也是劉宏還是藩王時的故舊,因此才被委以屯騎校尉一職,後來被遷為太中大夫。
“殿下,朝廷救災章程自有舊例,當務之急應是省刑、賜爵、選士,以平上蒼之怒,不可延誤啊!”
蓋升的意思也是嘉德殿內絕大多數朝臣的想法,去年的這個時候也出現過旱災,蕭規曹隨就行,屆時朝廷和地方救濟一部分災民,剩餘的我們這些士族豪門替朝廷消化了便是。
太子這個時候應該做的,就是趕緊罷免一位三公以平息上蒼之怨,再進行大赦,並賜予有德賢士官爵以換取上蒼的原諒。
但這些事情在劉辯看來實在是太過荒謬了,難道出現一次災異就要釋放一批觸犯法律的罪犯,還要賜予被士人們稱為所謂的“有德賢士”爵位?
仿佛受災的主體並非百姓而是他們這群士人,還要將希望寄托於虛無縹緲的上天而非通過人力和技術來救災?
劉辯想要利用這次旱災做的文章,就是斬斷災異與上位者德行之間的關聯,因此他的第一步就是不打算再遵循“災異免三公”的製度。
或者再直白點的原因就是,他要將君權臨駕於一切之上,就連神權也要匍匐於他的君權之下!
朕即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