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清晨,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陸遊將悲憤藏於心中,一路向著下蔡狂奔。
魏勝站在北城城頭,與城下那麵紇石烈大旗遙遙相對,準備迎接又一輪的攻擊。
虞允文則親自來到李顯忠軍中,催動大軍再次出營列陣,向前壓迫。
石琚與心腹在經曆了一日夜緊鑼密鼓的串聯之後,登上了營寨望樓,看著淝水對岸的金軍營寨,心中卻是百味雜陳起來。
唯獨此時正如魏昌所說,此時乃是決定後半生榮辱富貴乃至於生死的時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罷了。
沿著穎水一路向西北,陳州境內,連續趕路一日兩夜,狂奔二百餘裡的張術來到項城府衙中,幾乎是跌落下馬,在親衛的扶持下方才站穩了腳跟。
“傳令!石相公鈞旨!關閉四門,扣住輜重!除了石相公手書,任何人不得搬運糧草!”
張術對趕來的知縣與縣尉大聲說道,隨後拔出刀來,指向了掌握著城中守軍的陳州軍將領:“崔大石,如今陳州軍上下皆是一心,你想要如何,是想要從金國?!還是想要從河南父老?!”
崔大石當即手足無措起來。
張術見狀直接看著已經圍攏上來的本地官吏吼道:“陳州兒郎上下一體,皆在下蔡同心用事,如今你們竟然是想要將他們全都賣了嗎?
是想要將你們的父兄子弟全都賣了嗎?!”
崔大石沉默半晌,突然抽刀,在一眾人的注視下,直接上前,將縣主簿從人群中揪出,當場斬其首級,並且揪著首級發髻高高舉起。
“這廝乃是服從張老狗攪亂河南,於項城征簽的罪魁禍首,我今日斬殺此賊,可能證明我心?”
在河南大範圍征簽的提議者乃是紇石烈良弼,決策者是西金尚書令張浩與太子完顏光英,而具體執行人則是張守素。
張守素的政治手腕不俗,外加手中掌握著一批兵馬卻一直沒有參戰,反而分散在河南各地,猶如一柄匕首般頂在陳州軍的身後,自然也能拉攏一批官員豪強為他所用。
具體到項城這裡,縣令與縣尉都是石琚的心腹,而主簿則被張守素拉攏了過去。
當征簽軍令下達之後,石琚已經率領陳州軍主力抵達下蔡,沒人就近撐腰,主簿就抖了起來,以張守素留在項城的數百兵馬為依仗,遵從張守素的命令,橫征暴斂起來。
用一句話來說,崔大石已經忍這廝很久了。
不過張術隻是瞥了一眼主簿的首級,就扶著腰帶說道:“當然不夠!”
說著,張術看向了城西北處,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來:“完顏把裡那廝是不是還帶著他那五百兵馬待在城中?”
崔大石心中一緊,隨後竟然有些興奮起來:“正在城中!”
張術:“我記得石相公給你留下了一千兵馬,現在就去,將那五百胡狗都掐吧死!有心算無心,不難吧!”
崔大石拱手以對:“自然是不難的。”
張術指了指身側案幾:“我就在這裡,給你兩個時辰,將這五百人頭奉上來!一個也不許少!”
張術話聲剛落,卻見府衙之外有人大踏步的闖入。
說曹操,曹操就到,來人正是完顏把裡。
他聽聞有人在府衙聚集人手,連忙穿上盔甲,帶著親兵過來探查一二。
“哈哈哈,老張,你怎麼有空回來了!”
完顏把裡覺得府衙中氣氛有些凝固,卻也沒有多想,隻道是張術帶回來了石琚的軍令。
因為角度問題,他沒有看到主簿的屍首,直接大咧咧的帶著親衛甲士靠近過來。
張術喘了兩口粗氣,待到完顏把裡走到了五步之內方才咧開嘴巴笑道:“把裡,今日倒是巧了!怎麼張相公也跟著來了?”
完顏把裡微微一怔,心中醒悟張相公是張守素的同時,驚訝回頭。
就這麼一瞬工夫,張術就從親衛腰間劈手奪過來一張弓,隨即搭弓放箭,直指完顏把裡的麵門。
箭矢貫顱而入,完顏把裡一聲不吭的就栽倒在地。
無論是完顏把裡帶來的親衛,還是陳州上下官吏皆是一時驚悚,而張術則是再次抽出一支箭來,大吼出聲:“這廝送上門受死就是天意!崔大石,你還等什麼?!”
在人群側邊的崔大石立即再次拔出沾著血的腰刀,帶著親衛向那些驚慌失措的女真士卒撲去。
張術再次射出一箭之後,緩緩坐回到了案幾之後,將弓扔到一旁,就招呼縮在角落中的仆從給自己打倆雞蛋下碗麵。
今日需要他奔波的事情還有許多。
就在河南一隅之地,各方風起雲湧之時,劉淮率領兵馬,抵達了臨渙。
此時距離漢軍從大名府出發已經過了九日,出發時人數高達七千的甲騎,此時已經因為非戰鬥減員,而縮水到了六千餘。
而且一路上戰馬折損嚴重,從開始的一人三馬乃至於四馬,到如今已經平均一人兩馬。
這些甲騎與戰馬並不是都倒斃於路上了,而是由於疲憊、傷病、暑熱而病倒難以行軍,安置在了沿途城池之中。
不過在這期間功勞最大之人,毫無疑問乃是蕭仲達了。
正因為他在與魏昌接觸之後,立即攻略亳州東部數個縣城市鎮,才讓劉淮得以輕鬆渡過雎水,並且就地獲得補給與休整。
麵對意外之人的挺身而出,劉淮自然沒有吝嗇賞賜與獎勵,他立即擢升蕭仲達為亳州知州,主管亳州一切軍政事務。
當蕭仲達委婉的表達他想要繼續在軍中立功的時候,劉淮更是當著一眾將領的麵當場應諾,待到此戰之後,會再以河北為基礎,組建一支新軍,到時候就由蕭仲達為總管。
蕭仲達自然是千恩萬謝,欣喜異常。
劉淮又趁著大軍歇息補給之時,召見了亳州本地反正的官員士紳。
這些人原本跟著蕭仲達鬨事時算是被裹挾進去了,雖然乾起來轟轟烈烈,但心裡其實是沒底的。
此時劉淮作為軍政集團首領竟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當麵給出政治許諾,令人意外之餘,卻是立即歸心,原本忐忑的心緒也立即平靜下來。
畢竟,在大名府之戰後,劉淮的權勢最起碼已經與金國的倆皇帝比肩了,政治信譽又好,說話還是能換三兩銀子的。
劉淮並沒有在亳州多停留,在歇息半日之後,順著渙水繼續南下,並在今日抵達了臨渙。
越是靠近淮河,水網越是密集,有許多在地圖上根本沒有任何標注的河流,往往對大軍造成意想不到的阻礙。
須知道,這是六千甲騎,一萬多匹戰馬,若不是沒有攜帶輜重,尋常官道都不可能承載這麼多兵馬,一座意料之外的溝渠,一座不夠寬敞的小橋,足以遲滯大軍了。
不過進入宿州地界之後也還是有些好處的,比如周圍軍情傳遞速度終於快了起來。
劉淮剛剛抵達臨渙,派出去探查軍情的遊騎就與周行烈打上了線。
此時周行烈隻有兩千多的屯田兵,根本沒有辦法去救援蘄縣,也因此,他選擇在汴河以南設立營寨,以牽製金軍。
周行烈也隻牽製來數百金軍,不過由於距離蘄縣戰場很近,即便不能穿過金軍封鎖,與魏勝交流軍情,還是依靠遊騎探馬往來,探知了一些消息。
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前幾日的大爆炸,忠義軍似乎將金軍火藥全部毀掉,以至於這幾日金軍隻能用蟻附攻城的手段來攻打蘄縣。
不得不說,這個情報讓劉淮長舒了一口氣。
他隨即派遣擅水的軍士順渙水而下,聯係何來也,以期能與蘄縣城中取得聯係。
原本由於魏勝被圍困蘄縣而癱瘓山東南部指揮中心,此時隨著劉淮的進軍而重新建立起來,有了他作為戰略支點之後,山東南部數州皆變得如臂使指。
然而到下午之時,劉淮在接到魏郊傳來訊息的同時,也接到了邳州軍轄董成傳來的軍報,並且立即驚愕起來。
“你說什麼?什麼叫蘄縣快堅持不住了?”
劉淮起身焦急詢問:“蘄縣怎麼可能會守不住,金賊不是沒火藥了嗎?”
來人乃是邳州知州,也是曾經的忠義大軍左軍副統製梁千歲,其人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大郎君,金賊以兵力優勢,一路消磨,我軍回到蘄縣時已然全軍疲憊。
又經曆金賊十幾日不計生死的進攻,全軍傷亡慘重,俺們雖然沒有進城,卻還是看得清楚,金賊確確實實有數次已然登上城牆……
董大哥已經糾集了一萬屯軍,算著日子,明日就要出發,與大哥共存亡,得知大郎君抵達,喜不自勝,還望大郎君速速出兵,救援大哥。”
董成與梁千歲這些人都是韓世忠神武左軍時的老人,他們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魏勝了。
劉淮猛然喘起了粗氣,隨後正色說道:“你回去,告訴董叔,馬上就要秋收了,集結一萬屯田兵像什麼樣子?又怎麼能與金賊正經兵馬廝殺?讓他速速解散兵馬,隻留一千人北上蘄縣即可……”
梁千歲隻是聽了一半,就已經膝行向前,抱住了劉淮的右腿,近乎嚎啕出聲:“大郎君難道要棄了大哥嗎?!
大郎君,你莫要在此時犯糊塗。大哥終究是大郎君的父親,也是俺們這些北伐兵馬的首領,若大郎君棄了大哥,俺們如何能服?!大郎君來日有何麵目麵對天下人?!又如何應對昭昭史冊?!
反過來說,以大郎君的功業威名,大哥百年之後,俺們不追隨大郎君,又能去哪呢?!”
劉淮難得臉色鐵青,卻又不好一腳將梁千歲踢開。
剛剛進入帳中的辛棄疾聽到此處也有些惱怒起來:“梁知州,你可知道我等從河北打完金賊大名府之後,幾乎一刻不停,就以精騎南下嗎?
僅僅十日,就從大名府抵達了此地。你也曾是統軍大將,一路究竟是如何艱辛,你難道也想不到嗎?”
劉淮擺手製止了辛棄疾的言語,也知道對方是被一路上的疲憊折騰急了,卻也沒有工夫安撫他,隻是扶起梁千歲說道:“梁叔既然疑我,我也無話可說。
邳州那邊我自去尋軍使傳令,梁叔隨我一起去蘄縣。”
“五郎。”劉淮對辛棄疾說道:“召集所有將領,就說我有軍令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