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來說,此番易幟的元城守將是立有大功的。
功勞除了保住了元城之外,還有一點就是保住了那些軍資與輔兵。
紇石烈誌寧自然沒有偉大的國際主義情懷,想要將這些打包送給漢軍。
事實上,他有一套完整的計劃,一旦開始突圍,就用大火將輔兵與軍資,乃至於整個元城全都付之一炬,讓劉淮隻能收獲一把灰燼。
但今日漢軍攻城太倉促了,彆說紇石烈誌寧事先不知道,就連漢軍眾將也是突然接到的攻城軍令。
也因此,之前的盤算全都不算數了,元城中亂成一團,負責放火的兵馬也不可避免的被混亂所遲滯。
就這麼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空當,聞人子期登城說降了大名府本地豪強,使得他們反戈一擊,迅速平定了元城之亂。
這些功勞無論如何都算是重大立功表現。
但是聞人子期自從進入府衙之後,就被沉悶的氛圍所感染,心中卻是越來越緊張。
早就聽聞漢軍要清理豪強,而隻要是豪強,就從沒有乾淨的,想要抓小尾巴多的是,都統郎君不會是想要趁機將這些豪強出身的降將,以冥頑不靈負隅頑抗為罪名,當場全都處置了吧?
聞人子期雖然可以置身事外,卻畢竟是在城頭臨陣做出了政治承諾,如果劉淮直接將降將殺了,那以後他還怎麼做人?
也因此,這名河北本地潑皮心中下定決心,若事情真的無可挽回,他就算豁出去此番功勞,也要出言搭救一二的。
“末將參見都統郎君!”
八名河北本地降將在聞人子期的帶領下,向著劉淮躬身行禮。
劉淮扯開嘴角,想要露出笑容,卻因為心中有事,臉上僵硬,以至於笑容都有些發冷,偷偷抬眼看著這一幕的幾名降將心中愈加發涼,手不自覺地往腰間摸去。
不過府衙之中親衛甲士俱全,而他們手中連根筷子都沒有,隻能心下一橫,等待處置。
誰料劉淮並沒有翻臉作色,隻是緩緩說道:“諸位都是有大功之人,照理說有功當賞,隻不過如今是戰時,暫且記下功勞,戰後作統一賞罰如何?”
幾名降將還能說什麼?隻能慌忙點頭不停。
劉淮繼續說道:“你們幾人也不要擔心會有人貪墨功勞。我軍自從北伐以來,實行的就是這個規矩,從來沒有不妥當,我劉大郎南征北戰,這一兩分名聲還是能當三兩銀錢的。”
聽到這裡,有機靈降將迅速出聲:“末將自然不是擔心沒有賞賜,卻是擔心沒有立功之機,無法再為大郎君效命。”
劉淮笑著搖頭:“你叫什麼?”
那名降將說道:“末將馬彥章,乃是相州人,家中行五,因此軍中儘喚作馬老五。”
劉淮:“哦,馬五哥,你剛剛說的可是真的?可真的是想要為我繼續建功立業?”
馬彥章等降將聞言,非但沒有提起小心,反而紛紛鬆了一口氣。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不怕官家給的飯難吃,因為他們都相信自己本事,這飯就算一時難以入口,終究還是會隨著各自成長而可口的。
他們怕的就是官家不給飯吃。
如今既然能得用,比什麼都好。
“不敢為大郎君兄長。”馬彥章立即拍著胸脯說道:“俺們都是隻知道廝殺的武人,既然大郎君有令,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俺們也必將遵從!”
“好!”劉淮也撫掌說道:“既如此,我就下軍令了。”
“你們八人各挑選親信精騎五十人,為我親軍,明日隨我一起行動。將其餘兵馬交於聞人大郎,接受我軍整編。”
馬彥章等人手下各有一兩千的兵馬,聽聞此言本能的想要討價還價,然而見到不隻是劉淮,其餘大將也都扭頭冷冷看著自己,這些初來乍到的降將終究不敢說什麼,立即大聲應諾。
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丟兵權就丟了吧,怎麼都得經過這一遭。
都統郎君叫自己馬五哥是人家有禮貌,真當人家沒有刀子嗎?
而且作為降將,初來乍到就能當主帥親兵貼身考察,已經很高了,還要什麼自行車。
劉淮見這些降將沒有意見,直接揮手說道:“姚二郎,帶著這幾名正將去補充軍資與旗幟,給你兩個時辰,必須完成。”
明顯知道軍情的親兵首領姚不平立即起身,大踏步的引著八人離去了。
聞人子期也想要跟出去,卻聽劉淮說道:“聞人大郎莫走,你乃是五鹿軍統製,必須得參加軍議。”
聞人子期立即醒悟,慌忙行禮謝罪,又坐回到了位子上。
眾將還以為是梁肅要繼續主持會議,卻見到劉淮竟然親自起身,打開了掛在身後的一張巨大輿圖。
劉淮嚴肅說道:“我知道今日突然攻城,而且在此時就召開軍議,諸位心中一定有所猶疑,其實是我今日早晨得知了一個重大軍情,不得不立即開戰,以保證時間上的從容。
此言一出,府衙中眾人儘皆嚴肅,乃至於有些慌張起來。
能被如今的劉淮稱作重大軍情的變故,事情肯定小不了。
“東金已經成功研製了炸藥。”
此話一出,府衙之中,儘皆嘩然。
炸藥實在是可以改變戰爭的東西,因為在這個重型武器頂天了就是拋石機的時代,城牆防禦的攻擊烈度不算太高。
炸藥直接將攻城烈度上升了一個等級,才是最可怕的。
理論上,軍隊隻要在敵軍城下建立攻城營地,就足以找出防禦空隙來炸塌城牆了。
由此產生的戰略態勢變化無比巨大。
紇石烈誌寧出城野戰是這個原因。
如今的魏勝困守蘄縣,更是這個原因。
更彆說以此發展出來的火炮,根本就是劃時代的武器,之前千百年來總結出來的軍陣與戰術,很有可能在未來十幾年內全都被這樸實無華的鐵管狀兵器被掃進故紙堆。
現在金國竟然也已經將火藥研製成功,這特麼怎麼成?
而更是有聰明人迅速反應過來。
金國既然已經研製出了炸藥,總該在大戰中用到某處吧?
而既然紇石烈誌寧沒用在博州,也沒用在大名府,那東金的炸藥去處就很明了了,必然被紇石烈良弼帶到了中原戰場。
否則還能去何處呢?在燕京府庫裡存著生崽?或者拉到蒙兀草原上炸牛糞?怎麼可能?
而既然炸藥到了中原,那麼魏勝作駐紮的宿州、徐州一線……
想到這裡,飛虎軍統製管崇彥臉色慘白起來。
當日因為一招之差,沒有將紇石烈良弼那一萬大軍攔住,竟然會在今日造成如此惡劣的結果嗎?
張白魚同樣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隨後起身詢問:“大郎君,消息可準確?”
劉淮點頭:“先是劉萼出首相告,說是冬日在燕山聽到過悶雷之聲,如同火炮之聲一般無二。”
“隨後我讓申龍子加急審訊戰俘,拷打一日,從幾人口中得知了準確消息。”
張白魚繼續詢問:“大郎君,金賊產了多少火藥?難道全都帶到中原去了?”
術業有專攻,尤其是現在炸藥的製作流程還屬於機密。
在張白魚看來,東金依舊是地大物博,隻要研製出了炸藥,就不會被原材料卡脖子,加足馬力生產還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山東生產的火藥都能管夠,更何況是掌握著晉地、遼東、河北三個巨大板塊的東金?
不過張白魚不知道的是,東金火藥製備進程是被硝石拖了後腿。
土硝的製備十分艱難,古代有個俗語:“熬硝千日,不抵將軍一炮”,平日裡掃廁所得出來的土硝維持煙花商人的生意還可以,倉促間哪有那麼簡單就可以增產的?
山東的情況則是不同,泰安與萊州地區有大量的溶洞,本來就是熬硝之地,算是正好被漢軍撿了個便宜。
此時劉淮也不想跟張白魚科普製備火藥的工藝,隻是說道:“金賊火藥良品率不高,沒有形成體係,隻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按照經驗製備,因此,得用的炸藥並不是太多。”
頓了頓,劉淮方才臉色難看的說道:“否則金賊又為何不來碰一碰博州防線,反而舍近求遠去中原呢?”
這倒也是。
如果東金炸藥管夠,七萬大軍齊頭並進,將博州防線炸平即可,隻要攻入山東腹地,漢軍反而會手忙腳亂一陣,聚集不起力量來與金軍決戰。
劉淮看著各有所思的眾將:“事態緊急,可還有人想要發言?現在就說!”
辛棄疾立即起身:“敢問大郎君,是否要率軍支援徐州,支援魏公?”
這雖然是在之前兩人私下議定之事,卻還是要在軍議上過一遭的。
劉淮立即點頭:“正是如此。”
張白魚等騎將心中也一緊,他們想到了劉淮在戰前的言語。
雖然當時言之鑿鑿,但如今真的要長途奔襲八百裡參戰,任誰心中都會有慌亂。
辛棄疾環顧四周說道:“大郎君身負天下安危,不應親身犯險,可著一猛將率軍南下。難道我們這些人都不能為君上分憂嗎?”
騎將們紛紛會意,立即起身請戰,就連一些擅用步卒的大將也紛紛來湊熱鬨。
劉淮揮手讓眾人坐下,朗聲以對:“此事無從轉圜,我意已決,無需多言。”
在這時候,劉淮的言語已經有些一言九鼎的意味,所以他既然已經下令決心,其餘人就不可能再有反對意見,隻是唯唯諾諾罷了。
辛棄疾歎了一聲:“大郎君既然心中早有定論,那末將也不好有其餘言語,不過大郎君可有全盤謀劃?需要多少兵馬南下?”
劉淮點頭:“飛虎軍全員、東平軍與武成軍所部甲騎,一共七千甲騎足矣。”
耶律興哥、蕭盆奴、典論等人再次起身,就要說些什麼。
“白馬軍與遼騎營所有輕騎都要繼續在河北。”劉淮知道幾人想要說什麼,直接擺手下令:“東金主力雖然已被我軍擊潰,可殘兵敗將仍在,還得需要輕騎掃蕩。”
“中原戰場焦灼許久,多方情報都已經是明牌,我隻要趕到徐州,也不用輕騎探查,就可以直接獲取周邊情報。”
一直沉默不語的節度府二號人物何伯求終於出言:“這些騎兵並不保險,還得有一支精銳步卒跟過去,就算晚一些也無妨,中原形勢複雜,能多一點力量最好。”
既然給了何伯求政治地位,自然要給他政治權力,也因此,劉淮徑直詢問:“派遣哪支步卒?”
何伯求起身在軍議中環顧:“天雄軍與五鹿軍遴選精銳,合兵一萬,沿著黃河北岔道一路直達徐州,足以應對一些局麵了。”
其餘人心思還沒轉過彎來,劉淮卻是已經明了。
山東義軍與宋國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當日北伐軍中有許多人現在都成為了中低層軍官。而五鹿軍與天雄軍則是完完全全的河北人士,對宋國沒有任何關聯。
換句話說,如果到了萬一之時,需要對宋國動手,是完全不用考慮這兩支兵馬的軍心士氣的。
然而劉淮也有自己的政治考量。
王友直與聞人子期還沒來得及再次起身請戰,就見劉淮出言拒絕:“河北之事還沒有了結,我正要將河北大局托付給何長史。而想要平定河北,如何能離了這兩支大軍的協助?”
何伯求默然不語。
身為政治人物,何三爺立即就想的透徹。
五鹿軍在初立之時,劉淮就著重遴選過其中軍官,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小地主與平民子弟,而且統製官還選了個潑皮出身的聞人子期,就是為了讓他們清掃河北的。
所謂既得利益者都是保守派,那些在金國內部吃得腦滿腸肥的大地主大豪強都是站在金國那一方的。
金國一派的大豪強中,這些人中有的如那‘摸著天’趙雲遷趙大官人一般,被大炮送上西天;
有的猶如今日的馬彥章一般俯首稱臣,反正立功之後,願意跟著劉淮賣命;
還有些則是深居幕後,讓旁係子弟與附庸勢力參與金軍,以抗漢軍。
敢上戰場的敵人,都被劉淮親手收拾了,剩下的就是那些看起來乖乖的,卻又暗中搗亂之輩。
劉淮剛剛已經明言,要那些降將跟著他去中原立功,為的就是拔掉河北豪強手中所有爪牙,讓他們成為砧板上的一塊肉。
具體執行人就是五鹿軍。
彆看都是河北人,可潑皮遊俠如何能跟士族豪強尿到一個壺裡?
聞人子期與王友直都沒尿到一個壺裡!
更何況清掃大地主之後,五鹿軍上下士卒還可以直接衛所化,分田以自肥,他們又怎麼可能忍住不當這把刀?
而且聞人子期真的失控也沒關係,還有王友直得以頂上去,將河北大地主外加聞人子期一起收拾了。
這也就是五鹿軍與天雄軍皆不能脫離河北的原因了,若不趁著如今兵威卓著,快刀斬亂麻的整飭一番,待到人事軍事上被滲透進來,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麵,那才叫後患無窮。
何伯求知道自己負有清掃河北的重任,前路又幾乎被劉淮鋪好,也就沒有反駁。
他心中略微思量,隨後就提出了第二套方案:“那就讓武成軍去。都統郎君,中原形勢複雜,七千甲騎無論如何都是不夠的,若大郎君不同意,那就恕臣等不從!”
呼延南仙與梁遠兒也立即起身表態。
這二人對付宋國也不會手軟的。
劉淮沒有矯情,點頭同意了這個提議:“梁先生,可有妥當行軍路線?”
梁肅今日顯得尤為疲憊,聞言不該怠慢,立即手捧一封文書起身:“已經有了。自大名府向東,先在陽穀休整一二,隨後南下,經鄆城渡過黃河岔道。
再越過單州,經過豐縣與沛縣之間抵達彭城。這條道路上無論南北都有我方城池,府庫還算充足,足以進行休整。
而且,如今中原局勢混亂,情報還是半月之前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如今戰況到何種程度了。”
“最好的情況,無非就是金賊依舊在淮北與宋軍作戰,大郎君此番南下可以從容與魏公合軍一處,休整一番之後,以堂堂之師與金賊決死。”
“次一點的狀況,則是金賊來攻宿州,而宋軍已經不能再為,難以或者不願支援。魏公與金賊於宿州相持。”
“最差則是宿州已經全失,宋軍與我軍皆已經戰敗,而魏公在彭城堅持抗賊。”
“以這條線路行軍,無論是哪個結果,大郎君都能臨時決斷。”
當然,還有最後一個可能,那就是不僅僅是宿州,徐州也被金軍攻下來了,而且魏勝身死,其餘將領也是或逃或亡,整個山東南部一片糜爛。
若是戰況真的成了那般,也不用多說了,準備放棄大名府,全軍回轉,與中原金軍決一死戰吧。
而除了最壞的情況,劉淮率軍在黃河岔道與黃河之間行軍可謂兼顧安全與速度,而且這幾處渡口甚多,真的探查出軍情變化,再改變行軍方向也來得及。
而且,騎兵長途奔襲是不可能帶著輜重的,因此中間幾處囤積軍資的大城就十足重要了。
劉淮點頭以示同意,隨後立即說道:“還有誰想有言語,且速速說來!”
連續問了三次之後,見沒有任何人發言,劉淮直接扶劍說道:“既如此,聽我軍令!”
眾人紛紛起身,拱手以示服從。
“著,何伯求何長史為河北大都督,統攬河北一切軍政事物。”劉淮從腰間解下佩劍,珍而重之的放在何伯求手中:“諸君當從其軍令政令。”
眾人倒也不奇怪。
如今漢軍中雖然人才濟濟,但論地位、資曆、能力、立場都夠得上的一方方麵之任的,無非就是何伯求與辛棄疾兩人罷了。
何伯求鄭重接過佩劍,隨後躬身一禮:“大郎君可還有什麼交待嗎?”
劉淮點頭:“有的,何長史當以恢複民生為重,軍事上暫且保守一二,不過若是金賊殺來,倒也不用客氣,直接殺回去便可。但勿要攻入晉地,也勿要越過河間府,其餘任由何長史臨機決斷!”
何伯求知道這是天大的重任,卻隻是雙手微微一顫,就繼續捧著劍問道:“大郎君,臣曉得了,還望大郎君一路小心。”
劉淮點頭,宣布軍議結束後,立即雙手空空,竟是一刻不停,帶著管崇彥等騎將去飛虎軍中歇息了。
而眾人看到辛棄疾扶著腰間重劍,猶如親衛一般跟在劉淮身後之後,方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劉淮沒有給辛棄疾這位事實上的軍事二把手任何軍令,原來辛棄疾是要作為騎將,與騎兵一起南下。
有人稍覺安心,有人反而更加慌亂了。
這要是萬一出個岔子,魏勝、劉淮、辛棄疾全都陷進去,山東義軍不就徹底完了嗎?
唯獨此時軍議已定,文武官員也隻能將心情壓回到心底,繼續各司其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