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抵達宿州之後,立即讓魏勝就有了政治依仗,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
最先感受到壓力的,正是率領四千左右殘兵,駐紮在宿州的淮東大軍副總管劉寶。
陸遊抵達的第二日,就以山東兩路宣撫使的名義,向劉寶下令,讓他收攏兵馬沿著渙水北上,隨後沿著渙水的支流包水進軍,做出攻打城父,斷金軍主力後路的姿態出來。
劉寶接到命令之後,直接就傻了。
城父可不是什麼小城小邑,而是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存在的堅城,秦楚爭鋒、漢楚大戰的時候,沒少在這裡用兵。
即便此時金軍已經主力儘出,可這種在關鍵位置的大城也不可能不防備周密。
怎麼可能會被劉寶率領四千左右的殘兵就能拿下來呢?
更何況,就算劉寶祖墳上冒青煙,讓他真的攻下城父,斷了金軍的後路,金軍也不可能立即崩潰的。
到時候,仆散忠義不親率精銳回來奪城就見鬼了!
劉寶如果敢跟金軍精銳當麵鑼對麵鼓的做一場,那他還跑什麼?
若這是魏勝的軍令,劉寶早就將其當廁紙用了,然而見到其上加蓋的‘山東兩路宣撫’的大印,他一時間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這是宋朝,乃是文貴武賤,以文禦武的時代,雖然有靖康之變打底,武人不至於如同前宋一般被呼來喝去作門下走狗,卻也不可能與高階文官平起平坐。
尤其是宣撫相公。
這種設立在邊地的文臣一般都有帥臣的職責。
也就是說,理論上,魏勝與劉淮二人是要被陸遊所節製的。
換句話來講,陸遊直接指揮身在宿州,也就是山東兩路境內的劉寶,雖然有些不合理,卻是完全合法的。
當然,如果按照政治慣例,陸遊想要指揮劉寶,無論如何都要跟張浚與虞允文做些交待才行。劉寶如果硬頂著不聽令,陸遊拿他也沒有辦法。
可陸遊怎麼可能是一個死守政治慣例的人?
如果他循規蹈矩,當日又怎麼可能放著朝中清貴官職不做,胼手胝足跟著魏勝去北伐?
劉寶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敢抗命,陸遊真的敢宣布劉寶為叛臣,隨後讓忠義軍堂而皇之地兼並了這支淮東大軍。
果不其然,劉寶隻是召集心腹,商議對策的工夫,第二封軍令就已經送進了軍營,措辭更加嚴厲,詢問劉寶不聽軍令,是不是想要投靠金國?
麵對一名宣撫相公扣下來的大帽子,劉寶既驚且怒,更是畏懼異常,卻終究是不敢耽擱,連忙率軍北上。
當然,陸遊從來不指望劉寶能乾出什麼大事來,此番指派,一來是為了讓他離開蘄縣左近,避免在戰時添亂。二來也是通過調動自家兵馬,來吸引試探金軍。
至於劉寶能做到什麼程度,陸遊是根本無所謂的。
事實也正如陸遊與魏勝所推算的那般,劉寶率軍沿著渙水行軍了十餘裡,隨後猛然轉身,向西南而行。
劉寶的行為似乎是想要回到蒙城,與金軍主力打一場雪恥之戰。但用膝蓋想也知道,這也是不可能的。
在劉寶出動後的第二日,也就是六月十二日,在金軍遊騎將劉寶異動告知伸出渦河與淝水之間的仆散忠義時,劉寶第三次轉向。
他率領這四千兵馬向西南貼近蒙城之後,順著渦河南下,一日之內就狂奔到了淮河邊上,讓剛剛反應過來的仆散忠義望而生歎。
這廝的軍事目的究竟是什麼?總不能是為了在宋金兩國大軍之前,展示自家的行軍能力吧?
這特麼有什麼可驕傲的,事到如今,誰不知道你劉寶是個長腳將軍?
然而當劉寶從渦口荊山鎮開始渡過渦河的時候,仆散忠義方才反應過來。
劉寶不會是想要去下蔡與宋軍主力彙合吧?
如果依照常理,此時仆散忠義就應該派遣騎兵出擊,將劉寶這四千兵馬斷送在渦河與淮河交彙之處。
然而他在此時還是猶豫了。
原因很簡單,那就是無論紇石烈良弼還是仆散忠義,都覺得陳州軍不穩,不敢再繼續分兵了。
雖然陳州軍在蒲察世傑的威脅下,已經全軍來到了淝水畔,但他們卻死活不肯跟仆散忠義合軍一處。
石琚率領陳州軍外加武捷軍那兩個漢兒猛安,合計兩萬餘兵馬,此時就在淝水西岸立營。
而仆散忠義、紇石烈良弼、蒲察世傑三人則是合軍一處,共計三萬五千人,在淝水東岸設寨。
淝水之間雖有浮橋與渡船相連,但此番情景讓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兩支大軍互相對峙呢!
蒲察世傑之前以征發河南漢兒簽軍作威脅,效果雖然顯著,終於讓漢兒軍不情不願的來到了淝水,卻也是徹底惡了石琚。
想想也是,石琚自從去年春耕後來到河南之後,殫精竭慮,宵衣旰食,又是與豪強鬥智鬥勇,又是跟百姓發展生產,甚至還要冒著被認為叛賊的風險,與山東劉大郎交流治民心得,好不容易才在河南理清了頭緒,做出了一點事業。
現在蒲察世傑與汴梁朝廷,竟然為了軍事勝利,想要將石琚的功業全都毀掉,這特麼誰能忍?
而且,石琚的政治抱負與立身根本就是安定漢地,蒲察世傑的所作所為就是在掘他的根。
這就更忍不了了。
真不拿金國相公當乾部啊?!
因此,石琚率軍抵達淝水之後,乾脆就駐紮在淝水西岸不動了。
隨你怎麼說,全軍約期進攻宋軍可以,想要合軍一處,門也沒有!
漢兒軍有了石琚作為政治靠山之後,立即就不怕金軍主力了。
大不了一拍兩散,我們各自回到家鄉固守,看到時候誰敢來征簽!而你們這些女真人,就跟宋軍在下蔡堅城好好玩耍吧!
如此情況,仆散忠義也根本不敢率領大軍出動,生怕自己這邊兵力變少之後,漢兒軍做出些出乎意料的動作。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劉寶安然渡過了渦河。
與此同時,劉寶也有些失望的問親信部將:“金賊沒有來嗎?”
部將搖頭:“我軍中雖然馬軍不多,卻也不至於探查不到金賊軍情,尤其是金賊騎兵眾多,出動之時鋪天蓋地,是遮掩不住的。”
劉寶臉上失落更甚,轉頭看向荊山鎮中已經集結起來的渡船,不由得歎了口氣:“那咱們就繼續去下蔡吧。”
部將聞言臉色有些難看:“去了下蔡,豈不是自投羅網?到時候還得與金賊拚命。”
劉寶陡然失態:“你以為我不想回淮東嗎?可金賊既然不來,咱們渡淮就是臨陣脫逃,到時候你的人頭,我的人頭都會保不住!也隻有回到下蔡,讓兩位相公開恩,方才能回去休整,這道理你可明白?!”
部將慌忙點頭。
劉寶發泄了一通之後,望著北方地平線,心中卻是更加憤怒起來。
不希望金賊來的時候,金軍主力甲騎洶湧而至,將淮東大軍擊潰。現在希望金賊來攻,好有借口渡淮回家,可金賊卻又不來了。
這賊老天也要與我作對嗎?
劉寶心中呐喊,卻終究無奈,率領四千兵馬,沿著淮河一路向西,進入了下蔡。
劉寶當然不可能受到英雄般的對待,事實上,由於他將淮東大軍主力給賣了,自李橫以下,想要弄死他的人不計其數。
如此情況,張浚自然不能讓劉寶駐紮在城中,而是另開辟了一個小營,讓劉寶率領本部兵馬駐紮其中,名義上是護住大軍側翼,可實際上卻是將其下放到了二線部隊,不再對其有指望。
與此同時,杜無忌捧著一個竹筒,進入了石琚所在的帥帳。
“石相公,我軍遊騎在北邊遇見了山東賊的探馬,他說是石相公的故人,讓兒郎將這封書信交過來。”
石琚在案幾之後抬起頭來:“人呢?”
杜無忌含糊說道:“弟兄們沒有攔住,讓這廝跑了,還請石相公責罰。”
這話半真半假,將漢軍探馬放走倒是事情,但具體原因卻是如今漢兒軍大部分高階將官都有投靠之意,自然不能再造殺戮。
石琚點頭以對,隨後查看了竹筒上的火漆,並且將其打開:“果真是故人的書信。”
竹筒之中,自然就是劉淮與梁肅二人的手書了。
石琚本能地想要先去看劉淮的書信,然而不知為何,其人伸出的手微微一顫,竟然有些畏縮。
石琚畢竟也不是凡人,他立即就穩住心神,將手放在案幾上,仔細思量剛剛為何會心生畏懼。
杜無忌見狀,立即向後退了兩步,生怕會打攪石琚的思緒。
思考片刻之後,石琚方才覺察出來,這不僅僅是因為劉淮在大名府一戰後大勢已成,即將橫掃河北的緣故。同樣也是對對方料事如神的恐懼。
如今漢兒軍的形勢,乃至於整個河南地的情況,難道不是跟劉淮之前所預測的一樣嗎?
正所謂,女真以小族而臨大國,本身就是靠著壓製漢人才能活下去。如今河南漢兒不願意被壓榨,想要發動反抗,內亂也將要起來了。
想到這裡,石琚不由得一陣自嘲。
如今石琚雖然是金國的宰執,卻也是個漢人,也是反抗女真壓迫的一分子,卻是事先沒有想到的。
他當然是在反抗,否則他為何與金軍主力隱隱隔河對峙呢。
石琚如今畏懼的是,如果劉淮在書信中繼續作了預言該怎麼辦?
他不是害怕劉淮預言不準,而是害怕這預言太準,更是猶疑如果劉淮的預言繼續準確下去,他又該何去何從?
平複了片刻心情,石琚將手伸向梁肅的來信,撕開之後,隻是看了第一句話就愣住。
“我欲將師兄遺體運往河北,葬在石氏宗廟中,師兄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