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定乃是金國降人出身,曾經官任邳州鈐轄。
去年年初,由於山東河北輪番大戰,徐州三萬戶在紇石烈良弼的指揮下拔營北歸,讓劉寶瞅見了機會,渡過淮河,沿著黃河一路北進,來到了邳州宿遷城下。
當時宿遷已經快成孤城了,單定也不想為金國上演一幕東南有孤忠的大戲,所以也就順勢投降給了宋國。
誰成想,劉寶這廝進城之後,不來穩定局勢,而是直接展開了劫掠。
雖說後來被宿遷軍民合力攆了出去,但是宋軍對城中百姓造成的破壞卻是實實在在的。
再後來,由於劉淮親自出麵,山東漢軍隨之啟動,將宋軍攆了回去。
單定也就再次投向了劉淮。
雖然這廝有些反複無常的意思,卻畢竟是帶著一座城池來降的,倒也不能苛待。
因此,劉淮任命單定為宿州鎮撫使,相當於宿州鈐轄張安國的副手。
此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單定乾脆直接將劉寶拿下,隨後派遣兵馬,收攏宋軍。
雖然在此地的隻是漢軍的二線兵馬,乃至於地方民兵弓手,但麵對已經相當於潰兵的宋軍,還是可以手到擒來的。
再說了,宿遷可是魏勝的故鄉,竟然被劉寶這廝劫掠了,簡直是當麵打臉。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不僅僅是一個軍事問題,更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
宿州上下也是想要提高政治站位,想要進步的嘛!
與劉寶相比,魏友等人的待遇就好許多了,他們在飽餐一頓之後,隻是與宿州鈐轄張安國交流了幾句軍情,就立即跟著軍使,向徐州趕去。
且不說宿州這邊亂亂哄哄,熱熱鬨鬨。
壽州下蔡的宋軍主力處,兩名相公外加一個太尉,也被幾乎同時抵達的軍情給搞懵了。
是的,從南陽盆地到河北,再到眼前的淮北戰場,天下發生的所有大戰的結果,幾乎同時在六月初二這天傍晚,抵達了下蔡。
其中既有大戰發生的時間不一的因素,也有軍使傳遞軍情之時出了岔子,再加上一點人為的攬功諱過,共同造就了這個結果。
說的再準確一點,劉淮派來傳遞軍情的軍使被紇石烈良弼截殺,河北捷報是魏勝轉送過來的。
成閔之敗則是從襄樊傳到中樞,再通過兩淮,傳到下蔡的。
邵宏淵大敗之後,還想要收攏兵馬,遮掩一番。拖延了一日,實在糊弄不過去之後,方才派遣軍使請罪。
至於李橫那邊就相對簡單許多,李顯忠見到李橫的軍使之後,一聽軍情就知道要壞菜,立即派遣大將戴皋率領七千兵馬前去接應,好歹將李橫所部的幾千殘兵敗將收攏了回來。
四封軍報,一封堪稱名垂史冊的大捷,三封則是毋庸置疑的慘敗,讓張浚張相公心門轟隆作響,整個人也感覺忽上忽下,情緒跳動之劇烈,使得他差點就成了隆興北伐以來,第一名殉國的相公。
虞允文看著手中文書,來來回回的翻閱,心中竟然一時間茫然起來。
“虞……虞相公,如今這番局勢,你也看到了。可還有說法?”
張浚癱坐在椅子上,捂著胸口,額頭上的汗珠依舊不斷落下,臉上頹然至極:“咱們再不有所動作,待到軍情在朝中傳開,主和派的小人就又要上位,北伐事業,又將付諸東流了。”
速勝派與投降派從來都是一體兩麵,這些人往往在勝一場的時候,就會覺得對麵要亡國;敗一場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要亡國。
他們根本認識不到,戰爭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持久戰才是常態。
很可惜的是,從此次隆興北伐倉促開始就可以看出來,宋國內部速勝派太多了,在經曆三場大敗之後,這些人很有可能就會轉變成投降派,開始鼓吹若不停戰就會國將不國。
虞允文歎了口氣,抬頭瞥了張浚一眼。
最大的速勝派不就是你張浚張相公嗎?
若不是你不停的謀奪江淮宣撫使的位置,想要在有生之年率軍北伐,以成不世之功業,這場隆興北伐本不應該在此時就發動的。
若是按照虞允文事先的謀劃,等到兩個金國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之後,宋軍也已經整飭妥當,再由山東、兩淮、襄樊一起夾擊中原,一舉收複黃河以南。
到時候哪裡還用擔心主和派或者投降派的反複?
現在可倒好,由於東金西金主力尚存,劉淮不得不率領戰力最強的山東漢軍與東金主力廝殺,而剩下的宋軍則在仆散忠義、石琚、紇石烈良弼等金國良將良相麵前不堪一擊。
而張大相公也不出意外的從極其自信狂傲變得極其悲觀。
不……宋軍也不是不堪一擊。
虞允文微微瞥了一眼身側的李顯忠。
最起碼李顯忠麾下池州大軍三萬兵馬還是很靠譜的。
這支大軍是在虞允文與葉義問兩人眼皮子底下建立的,經曆過兩淮血戰的精兵強將也都被虞允文塞到他麾下,這是其餘兩支兵馬沒有的優勢。
有這支強軍與下蔡堅城在手,再收攏一下潰兵,此戰未必不能打下去!
“如今最重要的是朝中。”沉默良久之後,虞允文方才緩緩出言:“最起碼要穩住官家,勿要再起退兵議和之心,也隻有朝中穩固了,咱們才可以放手施為。”
“成閔彼處的敗報咱們是無法遮掩的,而咱們身前的兩場敗仗卻還可以掩飾一二,以稍作退卻,誘敵深入之類的說法,來給朝中作交待,先撐過這一兩個月再說。”
虞允文舉了舉手中文書:“關鍵就是這封劉大郎的報捷文書,要以此來渲染大勝,穩住朝中人心。”
張浚緩緩點頭:“你我二人寫聯名報捷文書,讓誌同之人一起鼓吹,一定能繼續讓朝中堅持下去。”
兩名相公就這麼光明正大的打著糊弄朝廷的主意,而他們身邊的李顯忠則是見怪不怪,隻是沉默以對。
邵宏淵與李橫的兩場大敗自然是無法徹底遮掩住的,因為宋國也有製度的,有巡查禦史、軍法官以及地方官員,更有可能還有皇城司使臣在其中,他們都是可以向朝中報信的。
張浚與虞允文二人自然也知道不可能徹底隱瞞。
他們二人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讓朝中——或者說的具體一點——為了讓宋國官家趙眘鼓起勇氣,繼續打下去。
大不了大家互相扯皮打嘴仗,隻要再撐過兩個月,待到戰局有了大變化後,具體情況到底是大敗虧輸還是詐敗誘敵,那就真的是無所謂了。
你可以說這是賭徒心理上頭,但現在明顯就是雙方各拚一口氣的時候,誰泄了這口氣,必然會一敗塗地,哪怕穩重如虞允文,都必須得咬牙撐下去。
“其二,如今河南戰場亂成這幅模樣,我軍即便收攏潰軍,金國兵馬強盛,與之正麵爭鋒也是危險的。”
說到這裡,虞允文咬了咬牙:“還是要將魏勝拉過來!忠義軍戰力強悍,他們但凡有一萬大軍來此,我軍就足以拉開架勢,與金賊好好做一場了!”
以魏勝的忠勇,為宋國作戰,必然是不惜死的。
四萬宋國一方的正經兵馬再加上收攏來的潰軍,再從兩淮調來援軍,與五六萬金軍相對,無論如何都能打一打了。
然而,張浚與李顯忠卻沒有第一時間讚同,而是有些猶疑起來。
因為劉淮在之前的文書中已經說的明明白白,他自可以在河北與金賊拚命,但魏勝是要在徐州主守的。
雖然劉淮沒有明說,但其中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到時候魏勝若是出了三長兩短,劉淮是肯定要找人算賬。
在擊敗大名府之戰後,劉淮的威脅,天下人誰還敢不當一回事?
虞允文繼續說道:“劉大郎後來也鬆了口,隻要本相去魏勝軍中坐鎮,魏勝就可以出兵,如今我立即就出發,前往徐……”
今日言語寥寥的李顯忠卻正色開口說道:“虞相公,此時我軍人心惶惶,如果虞相公再離開,末將害怕人心生亂。”
李顯忠一邊說,一邊還用餘光瞟向張浚,似乎在與虞允文使眼色。
虞允文立即就意識到,這必然是因為張浚的過往戰績太‘輝煌’,以至於李顯忠算是徹底怕了這廝,生怕虞允文離開之後,張浚再亂指揮一氣,把原本就很危急的局勢徹底葬送。
張浚並沒有看到李顯忠的小動作,卻還是承認對方的言語:“虞相公,咱們二人再共同署名,寫一封文書,讓魏勝出徐州,最起碼要到宿州前線,威脅金軍側翼,言辭懇切一些,想必魏勝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虞允文臉頰抽搐一下。
說句實在的,但凡有一丁點辦法,他都不想讓魏勝率軍出擊,尤其是在如今劉淮橫行河北之時,魏勝乃是宋國鉗製山東的重要籌碼。
即便擺脫冷冰冰的政治,虞允文對魏勝這名素未謀麵,卻是誌同道合的北伐義軍領袖也是有些傾慕的。
易地而處,虞允文不認為自己能夠有這份提孤軍北伐萬裡大國的勇氣,也不會有橫掃金國山東兩路統治的本事,更沒有即便已經事實上拓土立業也依舊保持忠誠的心性。
但是……所以要說但是了,如今宋國北伐軍兩翼全都被金國擊退,兩路金軍猶如一支鉗子般向宋軍殺來,虞允文又有什麼辦法呢?
隻能是要聚集所有力量,甚至調動兩淮的衛戍兵馬,與金軍拚了!
“此時宜早不宜遲,現在立即喚來參謀軍事,起草軍令。”張浚開口說道。
而虞允文則擺手以對,隨後親自坐在案幾之後:“這不是軍令,而且也不能假與旁人之手,我將親自起草,務必在兩日內送到魏勝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