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鄧九如何激昂,也無論劉寶如何苟且。
宋軍的潰敗似乎已經不可避免了。
尤其是當仆散忠義親自引兵馬抵達的時候,原本因為夜戰而有些混亂的金軍被迅速收攏,整齊隊列之後再次出擊,令行禁止起來後,宋軍就已經到了滅亡的倒計時。
鄧九穿過混亂的戰場,來到李橫陣前的時候,身旁的伴當隻剩下了兩人,其餘人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在亂戰中跑散了。
“李總管!俺家將軍被金賊咬得緊,沒法來彙合,隻能向東撤了。總管不要再等了,現在就撤吧!”
鄧九給劉寶留了一些麵子,沒有說他的壞話,然而都是在宋軍大染缸中廝混過的,李橫又如何不知道劉寶想要乾什麼?
可事到如今,爭口舌之利乃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李橫立即下令,全軍沿著渦河撤退,趁著夜色移陣。
但事情哪有這麼簡單?
淮東大軍,尤其是李橫麾下這一萬五千精兵乃是宋軍序列中的精銳不假,可仆散忠義卻也照樣不是魚腩。
這廝原本就因為將劉寶放走而惱怒異常,此時將氣全都發到了麵前宋軍身上,親率合紮猛安往返衝鋒,不過片刻就趁著宋軍轉換陣型的工夫,就將宋軍從中撕開。
至此,宋軍徹底無救,一萬五千大軍四散而逃,金軍甲騎奔馳踐踏,被逼至渦河淹死之人不計其數。
李橫混在潰軍之中狼狽而逃,漸漸遠離了戰場,待到天色將明之時,方才止住腳步,回頭四望。
原本的兩萬大軍,此時不過還剩下數百罷了,麾下將領也已經離散,此時也隻剩下魏友一人。
李橫呆呆的看著這一幕,雙腿一軟,癱坐於地。整個人腦袋空空,心喪若死,竟然連揮刀自刎的力氣都沒有了。
魏友見狀上前,直接將其拉起:“總管!我軍不是全軍覆沒了!金賊不是火眼金睛,在晚上不可能將大軍斬儘殺絕的!此時咱們兒郎大多散落在這渦河之畔,若是你再不振作起來,他們就真的要死絕了!”
李橫呆呆抬頭,思維依舊空白。
魏友見狀大急,狠下心來,掄圓了巴掌狠狠抽了這廝幾個耳光:“阿橫,回神啊!回神啊!”
“啊!!!”李橫掙脫了魏友的胳膊,瞪著血紅的眼睛仰天怒吼起來。
魏友踉蹌後退了兩步,剛想要再向前,讓李橫清醒一下,卻被李橫再次推開:“夠了,我……我沒事了。”
“往下蔡的軍使昨日就派出去了,可有人回來?”
雖然參謀軍事乃至於親兵都已經跑散了,但李橫還是抱著萬一的心態,張口詢問:“有誰見過?”
周圍人皆是氣喘籲籲,也有人低聲互相詢問,卻終究沒人出言。
還是魏友接口說道:“總管,彆想了。昨日軍使是在金賊大軍沒來之前派出去的,必然已經抵達下蔡,將此間軍情報與了張相公。
但是昨日亂成那副模樣,即便軍使能回來,也不可能來找中軍了。”
魏友頓了頓,還是斬釘截鐵的大聲說道:“無論如何,隻要虞相公接到了軍情,必然會派遣悍將前來接應,咱們再往南走上幾裡,與王方船隊接上頭,大約就能與援軍彙合了!”
眾多潰兵聞言,士氣稍振。
魏友趁熱打鐵,對李橫說道:“總管,我在這裡集結潰兵,你快些去尋王方與援軍,彙合之後,穩固陣型,這場仗還有得打。畢竟金賊乃是長途奔襲而來,更是一夜作戰,他們又不是鐵人,如何能不疲憊?”
李橫卻知道,魏友不僅僅是要在此聚集潰兵,更是要為李橫擋一擋追擊而來的金軍。
在清晨的微光中,李橫微微點頭,可隨後又搖頭說道:“阿友,你說的有道理,不過還是由我來在此聚集兵馬……”
見魏友要反駁,李橫隻是揮了揮手:“阿友,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去徐州,去尋魏公,跟他說金賊最後一擲已經使出來了,金賊的生力兵馬也已經全都現身。此時正是建功之時,還望魏公能率靖難大軍來援!”
李橫是故意將忠義大軍說成靖難大軍的。
因為淮東大軍中有不少軍將曾經與靖難大軍在巢縣並肩作戰,軍中自然也會流傳靖難大軍的事跡,知道靖難大軍乃是一支難得的精銳。
果真,周圍正在歇息的潰兵聽到靖難大軍的名字之後,再次低聲竊竊私語起來,精神也稍有振奮。
魏友知道自家差事十分重要,因為如今這種情況下,是需要真豪傑來參戰以力挽狂瀾的。
李顯忠那裡看著似乎十分妥當,但說句不好聽的,這次出兵北伐,哪支宋軍的大將會覺得自己不妥當呢?
李橫不也是如此嗎?結果如何呢?還不是在金軍主力的突襲之下一敗塗地?
而魏勝能全據山東,自然不是金賊拱手讓出來的,肯定打過一場又一場的硬仗,相比於李顯忠,魏友還是更加信任自己這位八竿子打不著的本家。
“既如此,還望李總管保重,留得有用之身,再圖將來!”魏友也不含糊,再次跨上了疲憊的戰馬,隨後帶著幾名親兵轉身,迎著初升的朝陽,拍馬而去了。
李橫扶著膝蓋,喘著粗氣看著魏友漸漸遠去,突然想起一事來,不由得喃喃出聲:“應該去尋一下鄧九,讓他跟著阿友一起去的,到了劉寶那廝麵前,也好有個遮掩,不至於直接起衝突……唉……”
李橫身邊一名親兵耳朵靈敏,聞言嘴唇蠕動兩下,還是壯著膽子說道:“俺之前遙遙看見鄧九哥了,他在突圍的時候,與金賊騎兵對衝,卻不知道是戰馬疲憊,還是受了傷,直接翻倒了。鄧九哥沒爬起來,然後就有數十金賊騎兵踏過去了……”
李橫微微一愣,隨後也隻能再次歎了口氣。
魏友雖然出發得晚,而且戰馬也是疲憊不堪,卻終究是小股兵馬,速度要快得多。
也因此,在六月初二的傍晚,魏友與劉寶幾乎是一起抵達了渙水之畔,與渙水上的重鎮蘄縣隔河相對。
魏友在發現李寶行蹤之後,不由得有些側目。
蘄縣縣城在宿州的最中央,也就是說劉寶率領四千多兵馬,竟然在半夜一日間奔行了八十裡左右,橫穿了半個宿州,在這個時代,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軍事奇跡了。
且說蘄縣乃是從西周分封的時候就有的一個諸侯國,後來逐漸發展,成為了渙水上往來不可或缺的一座重鎮,堪稱兵家必爭之地。
這裡正是秦國大將王翦攻楚時斬殺項燕之地;也是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之後,攻克的第一座城池;在千年之後,蘄縣西南有個喚作雙堆集的集鎮,更是新中國淮海戰役的主戰場之一。
蘄縣的位置如此重要,也因此,有一座半永久的浮橋橫在渙水之上,連接蘄縣縣城也就不奇怪了。而有一座扼守浮橋南端的營寨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將軍,咱們要不要去叫門?!”
雖然魏友已經遙遙望見了劉寶的大旗,卻並沒有湊上去,而是帶著幾名伴當,勒馬駐足。
聽到親兵發問,魏友隻是冷笑:“且看劉總管如何去做吧,咱們先歇息片刻。”
親兵連連點頭,他轉頭看向了逐漸靠近的幾名漢軍遊騎,將手中弓刀皆掛在馬鞍旁,隨後雙手空空的迎了上去,以示沒有敵意。
而劉寶沒有搭理迎上來的遊騎,頂著滿是黑灰塵土的老臉來到營寨前大聲吼道:“開門!快開門!我乃大宋淮東副總管劉寶!快放我軍進入,我有要事相告!”
營寨望樓之上的一名軍官一開始似乎要轉身去稟報,然而聽到劉寶的名字之後,竟然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隨即高聲發問:“可是去歲來過宿遷的劉總管嗎?”
劉寶聞言雖然有些難堪,卻還是點頭應道:“正是老夫!”
望樓上的漢軍將官大笑出聲,隨後拎起身側長弓,彎弓搭箭一氣嗬成,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就一箭射出。
劉寶胯下戰馬唏律律的一聲嘶鳴,隨後轟然倒地。
劉寶摔成了滾地葫蘆,他身邊的親衛連忙上前,將其扶起。
望樓上的漢軍軍官卻是嗬斥不停:“老匹夫,當日你劫掠宿遷的時候,可曾想過今日?!落到俺單定手中,合該是天意!”
宿州鎮撫使單定喝罵聲剛剛落下,原本防守嚴密的軍寨大門轟然大開,如狼似虎的漢軍步卒從其中湧出,向著劉寶衝去。
魏友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一名親兵吞咽了兩口唾沫,隨後艱難說道:“將軍,咱們還是去徐州吧,這裡……這裡也不是什麼善地啊!”
魏友看著逐漸圍攏過來的漢軍遊騎,又抬頭望了望已經昏暗下來的天色,隨後環視已經人困馬乏的親兵,隻能搖頭一歎:“劉寶那廝可能與靖難大軍有些仇怨,咱們卻是不同的,乃是在巢縣並肩廝殺過一場的袍澤,隻要入營,如何會沒有一碗熱粥喝?”
也不知道魏友是不是有了言出法隨的本事,他的話聲剛落,腹中就開始轟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