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七朗用獨眼盯著劉淮身邊的山東漢子,良久之後才再次出言:“那依劉太尉所言,俺們豈不是有家難回?你說的帶俺們回家,豈不成了一句空話?”
劉淮環視四周,見幾乎所有簽軍都停下碗筷,靜靜望向這邊,不由得咧嘴一笑:“自然不是空話,七郎,你的腦子怎麼還轉不過來?有賊要害你們,最好也就最簡單的辦法,自然是殺賊啊!”
石七朗麵沉如水,不顧周圍再次響起的喧嘩聲,大聲來問:“如此說來,你們宋軍還是要讓俺們墊刀頭,這跟又被捉了簽有什麼區彆?”
“區彆在於你可以選自己的命。我沒讓你們選嗎?你們選的回鄉是我在逼迫嗎?”劉淮大聲反問:“至於上陣廝殺……七郎,自己的命,終究還是要由自己來掙,這道理,難道你不懂嗎?”
石七朗連連搖頭:“就算俺們心甘情願的跟著你們上陣,一共才多少人?兩萬還是三萬?你知道金國正軍有多少人嗎?僅僅在山東東路就有三個萬戶都統司,實額兵馬三萬,這還不算臨時征調的簽軍。你信不信到了山東,金國能湊出十萬大軍來打?”
劉淮耐心解釋:“若是平日,我等自然會遭金賊大軍阻攔,然而金主完顏亮要南下攻宋,必然不會留大軍在山東河北,這就是機會!”
石七朗是把魏勝幾百人當成了宋軍的先頭部隊,畢竟,宋軍隻出動不到千人北伐,屬實有點挑戰他的想象力。
劉淮卻沒有正麵解釋,而是開始著重渲染金國後方的虛弱。
“大金……不……金賊確實是要南下嗎?”石七朗有些遲疑的問道。
劉淮又拍了拍身邊山東漢子的肩膀:“還沒有請教老哥尊姓大名。”
那山東漢子捏著碗猶豫了一下:“俺叫韓方,叫俺韓二就成。”
劉淮笑了笑,對周圍的簽軍大聲說道:“好,韓二哥,我想你的故事不是孤例,你們中還有誰家田地被金賊收了,舉個手!”
簽軍們左右互相看著,片刻之後,最起碼三分之二的人舉起了手。
劉淮想到簽軍中的失地農民可能會很多,卻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
他愣了愣,繼續大聲來言:“那你們可知,金賊為什麼一定要奪走你們的田地?”
不止韓二,就連石七朗都目露迷茫。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劫掠民財而已。
莫非其中還有什麼說法?
“原因很簡單,因為金主完顏亮不想當部落酋長,而是想當中原皇帝!”劉淮一手拿碗,一手指天,如同傳道解惑的老師一般。
魏如君托著下巴,坐在一旁,滿眼星星的抬頭看著自家大兄揮斥方遒,一臉癡笑。
她身旁的魏昌把頭埋在飯碗裡,吃得稀裡嘩啦的。
魏如君皺眉,抬起小腿踹了魏昌一腳:“吃吃吃,就知道吃,仔細聽大哥講話。”
魏昌茫然抬頭,下巴上還掛著飯粒,卻也不敢反駁大姐,隻是胡亂點頭。
魏如君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他一眼,剛要說話,卻隻聽身後傳來聲音。
“敢問劉大郎,金賊稱帝建製全據中原數十年,不早就是中原皇帝了嗎?如何還是部族酋長?”
劉淮借著篝火的火光望去,隻見出言詢問的是一名清瘦的文士,年齡大約三十多歲,身著青色的圓領長袍,頭上戴著黑色襆頭。他的相貌並不突出,隻是尋常相貌,然而下頜唇上三縷長髯將其襯托的仙風道骨。
這位中年文士端坐在一張木桌之後,桌子上還有筆墨紙硯及一盞油燈,剛剛似乎一直在給簽軍登記造冊。
“這位先生貴姓。”
“免貴姓陸。”
劉淮隻道此人是魏勝收攏而來的尋常文人,心中大喜,沒想到竟然還有捧哏,當即回應:“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陸先生不妨想一下,自金國立國以來,金主將誰看做自己人?是女真人還是漢人?”
“自然是女真人。”文士點頭。
“可女真人都是按照部落製度編成的猛安謀克戶,金主以他們為依仗,那麼金主究竟是部落酋長,還是中原皇帝呢?”
文士想了想,搖頭說道:“昔日遼國還在時,遼主依仗契丹部落,自成體統,哪怕是官家,也不能將其視作尋常部落。”
劉淮繼續解釋:“那是因為遼國南北院並立,契丹部落與幽燕漢人並立,所以遼國才有二百年國祚。”
文士皺眉:“難道金國就不能這樣做嗎?”
劉淮還沒有反駁,文士就一拍額頭:“是我昏了頭了,此時金國全據北方,與遼國的形勢又有不同。”
劉淮接過話茬,繼續解釋:“若是金國想要南北院並立,則實行部落製的北院,最起碼要與漢地實力相當。金賊一開始仗著東西兩路二十萬兵馬橫壓天下,無論乾什麼,都用刀說話,自然有理。然而此時金賊兵馬大不如前,所占據的漢地卻遠遠比遼國遼闊,完顏亮拿什麼去壓服千萬漢人?”
文士若有所思:“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
劉淮接口:“唯一的辦法就是化女真家政為金朝國政,將女真猛安謀克戶安置到廣大中原地帶,這也就是為什麼金國會遷都到中原,這也就是為什麼你們的土地會被剝奪,因為金主完顏亮想要成為中原皇帝。”
石七朗一直默默傾聽,直到這時呼吸才粗重起來。
這些從山東來的簽軍之前聽得懵懵懂懂,並不明白什麼北院南院,也不懂什麼天下大勢。
可他們還是能從自己與周圍人身上發生的事上總結出一些結論的,當聽到金國皇帝將猛安謀克戶安置在中原時,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雖然聲音小,卻是數百人同時發聲,嗡的一聲如同憑空飛起一群蜜蜂。
劉淮不在意,繼續大聲說道:“中原曆經戰亂,雖然有荒地,可女真人是金國國族,豈會去開荒,自然隻能苦一苦你們了。”
韓二喃喃自語:“竟然是這樣,竟然會是這樣……”
他將空碗狠狠扣在土地上,咬牙切齒的說道:“竟然是這樣!”
中年文士閉眼回想著所看過的公文邸報以及從同僚那裡聽來的傳聞,猛然出聲:“但金主完顏亮卻沒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