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蕙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副山河圖屏風,在那屏風外還隔著一張矮案,案上的朱雀熏爐裡冒著青煙,是龍涎香的味道。
她先是規矩行禮,被晏翊喚起身後,一如既往地垂手緩步而行,繞過屏風,餘光掃到那羅漢椅上斜靠著的晏翊,便又是屈腿俯身。
晏翊今日已經洗漱過,隻穿了一件玄色綢緞薄衣,腰間的紅帶也是鬆鬆垮垮隨手係的。
他撐在眉心處,用手肘壓在四方小桌上,另一手拿起藥膏朝宋知蕙丟去。
宋知蕙因一直盯著腳下地毯的緣故,沒來及反應,慌忙抬手去接,卻反將藥膏打了回去。隻見那小瓶子在地上翻滾數圈,最終滾進了羅漢椅下。
晏翊未見惱意,隻淡聲吩咐讓她上前來撿。
宋知蕙小步上前,跪坐在羅漢椅旁,那羅漢椅與地麵距離太低,她彎身也看不清楚,隻得將臉頰幾乎貼在地毯上,才依稀看到那藥膏的位置。
宋知蕙探手進去,不論從哪個角度,多麼用力,都是隻差三兩寸才能碰到藥瓶。
見她伏地半晌也沒將藥膏夠出,晏翊調侃道:“你是打算睡在孤這房中?”
宋知蕙趕忙解釋,“是奴婢夠不到,能允奴婢尋個什麼物件來取嗎?”
晏翊睨了許久的眸光從她腰側倏然移開,低啞的聲音也跟著沉了幾分,“沒有,自己想辦法。”
當初便是覺得她聰慧,才將她帶在身邊,若她連個藥膏都取不出,那留她便是沒必要了。
宋知蕙不知上方之人臉色已沉,但那股忽然傳來的威壓感,卻是讓她驀地一驚。
她索性直接拔出發髻上的銀簪,伸進椅子下將藥膏三兩下掏了出來。
宋知蕙鬆了口氣,從地毯上爬起時,發髻忽然一鬆,一頭青絲便這樣披散開來,似有一縷從椅邊搭著的手背上輕掃而過。
宋知蕙並不知道,她起身後便立即垂眼退至原位,晏翊的眉心卻是在那微不可查的觸碰下,微微蹙起。
宋知蕙撩開衣袖開始抹藥。
晏翊則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的手背,那雙劍眉越蹙越深。
記憶中是從七歲那年開始,他從圍場回來後,便染了這膚敏畏觸的怪病,當時太醫對他做了各種嘗試,連診脈時太醫的手指碰到他,都會讓他頭暈目眩,如同窒息。後來擱了薄紗,卻也不行,隻那懸絲診脈才讓他不會太過難受。
不論是相熟的宮人,還是陌生男女,甚至連父皇母妃,也碰不得他,哪怕隔著衣裳,隻要讓他感受到被人觸碰,那窒悶感便會倏然襲來。
不論是湯藥,還是各類藥浴,晏翊皆試過,無一例外全是白費,後來那太醫實在想不出辦法,猶猶豫豫說出一個猜想,興許是染了心疾。
畢竟那圍場刀光劍影,俱是血腥,少年皇子被嚇破了膽,也是極有可能的。
可這個可能對於馳騁天下的父皇而言,便是一種羞辱,要知道晏翊可是一眾皇子中,最得他看重的兒子,他身形模樣皆似他,且還才智過人,毫不誇張地說,便是那長大八歲的太子,與他相較都略遜一籌,可就是這樣被寄予厚望的晏翊,怎能因為一場狩獵落下心疾?
要知道那年先皇是將他抱在身前,策馬步入圍場的,望著那四散逃竄的鳥獸,先皇抬臂便是一箭三雕。
他在他耳旁低語,“若將來吾兒能如為父般英勇,這天下便許於你。”
晏翊早慧,這番話意味為何,他當時便已經知曉,他四下看去,那聲低語似是沒有任何人聽見。
可就在那晚,太監去帳中喚他,到底還是年歲小,又是母妃身側之人,他並未生疑,直到覺出不對,開始詢問時,那太監卻是一轉身沒了影蹤。
身後一陣淅淅索索,一條蟒蛇從林中而出,朝他撲來,晏翊立即抽出隨手攜帶的匕首,卻還是沒能躲過蟒蛇的纏繞。
那滑膩冰涼的身體如鐵鏈般緊緊纏住了他的腰身,每一次收縮都好似要將他骨頭擠碎,一股窒息的壓迫感與陣陣惡寒幾乎讓他陷入絕望。
他嘗試掙紮,卻沒想越用力,便被纏得更緊。
晏翊記得,那時他似是快要暈厥過去,卻不知何處而來的一股力量,讓他倏然睜開了眼,握緊匕首,猛地刺入蛇身。
直到現在回想起那一幕,晏翊眼中依舊會滲出狠戾,那條蟒蛇在被他攻擊之後,本能愈發收緊,可緊接著,又開始鬆弛。他抓住了這一瞬的機會,像是瘋了一般,用儘渾身力氣將匕首再次深深刺入。
就這樣不斷地拔出、刺入、拔出、再刺入……到了最後,他癱軟在地,模糊的視線中,那滿天的繁星似也染成了鮮紅。
那晚是劉福第一個尋到他的,他將他背回帳中時,他已起了高熱,昏睡不醒,直到幾日後燒退醒來,才知那晚誘他外出之人已經畏罪自儘。
母妃分明知道背後之人就是那郭皇後,卻讓他莫要聲張,便是父皇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隻知那次圍獵回來,晏翊染了怪病,連他都碰觸不得。
晏翊自知往後與帝位再也無緣,便一心輔佐兄長宴莊,兩人一母同胞,皆是殷貴妃所出。
他幫他逼退太子,鏟除異己助他稱帝。他也給了他無上尊榮,與絕對的信任,這便是時至今日的大東之盛。
自然,晏翊沒有將那郭氏忘了。
在郭氏被廢黜後,世人皆以為她已病逝,卻不知那郭氏殘喘至今,就押在他這王府中,世間蛇蟲鼠蟻如此多,到底曾經喚過她一聲母後,知她喜歡那些,便日日送去一樣孝敬。
他要她好好活著,將這世間毒物皆感受一遭,才不枉費當初她對他的那番苦心。
許久未曾念起這段往事,如今再度想起,晏翊已覺恍如隔世。
他將手背湊近鼻尖,抬眼朝認真抹藥的宋知蕙看去。
跳動的燈光下,她修長柔軟的指尖在傷口處一圈又一圈輕輕揉搓著。
一股淡淡花香漫進晏翊的鼻腔中,這香氣是尋常發油的味道,卻不知為何,與那幽蘭光亮下的肩頸一樣,讓人心尖生出一絲癢意。
晏翊記不清當初做各種嘗試時,可曾觸過旁人的頭發。
應是沒有試過,不然方才那發絲掠過手背時他為何未覺難受。
可萬一試過,隻是他忘了,而這發絲觸得太輕太快,所以他的身體還未來及難受?
晏翊冷眸微眯,再度陷入沉思。
宋知蕙已塗完藥膏,她將蓋子合上,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生怕如方才那般又掉在了地上。
“王爺,奴婢塗好了。”
宋知蕙的聲音打破沉默。
晏翊將手落下,敲了敲身側的四方小桌,示意她將藥瓶擱在此處。
宋知蕙垂眸上前,不敢湊他太近,隻在能觸及矮桌的地方停住腳步,她俯身去擱藥膏,頰邊青絲垂落。
晏翊忽地抬起手來。
既是不確定,試一試又有何妨。
在他握住麵前那縷發絲時,兩人皆是一怔。
然而很快,晏翊眼底那隱隱的一絲驚異,便被一股強行壓製住的濃烈情緒所取代。
“轉過身去,跪著。”
他微沉低啞的嗓音,正與那日池房中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