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在黎明前停歇,天邊亮起魚肚白。
蘇雲繞又夢見自己在懸浮舞台上跳獨舞,聚光燈環繞,萬眾矚目,結果卻不小心一腳踩空,摔得頭破血流。
人當場就沒氣,靈魂穿越到古代,占了一個剛剛因病去世,不到半個月大的嬰兒的身體,代替他又重新活了過來,一直長到十五歲。
屋外響起一陣殺豬聲,蘇雲繞陡然驚醒。
“都十五年了,認命吧兄弟……”他輕歎一聲,慶幸上一世父母離婚早,還各自都有了另外的家庭,少了他這麼一個不常聯係的兒子,多半也沒什麼影響。
疼愛自己的爺爺奶奶也早已經過世,心中沒有牽掛,在哪兒生活其實都一樣。
蘇雲繞穿好衣服,推開房門,瞧著“如今”的家人,倒也十分知足。
“哎喲,三郎也起來啦,剛好,我這第二頭豬也要出欄了。”
蘇雲繞:“……”這之間存在什麼必然的因果聯係嗎?!
說這話的人,正是蘇雲繞的姑父劉鎮海,明明挺豪爽仗義的一個威猛漢子,卻長了一張賤嗖嗖的嘴!
他人站在豬圈門口,左胳膊早些年受過傷,使不上勁兒,隻用右手拽著豬尾巴,就直接將一頭快有兩百斤重的肥豬給拖了出來。
好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
劉家是開豬肉鋪的,一大早要收拾出來兩頭豬,待會兒還要做鹵豬蹄、鹵豬頭、鹵豬雜……
除了蘇雲繞之外,其他人都早早起床了,各有各的忙。
已經宰殺好的一頭豬就在旁邊擺著。
另一頭見死了的“兄弟”,頗有幾分兔死狐悲之感,在劉鎮海的手裡掙紮得十分劇烈。
蘇雲繞擼起袖子就要幫忙。
卻被姑父連忙阻止道:“哎哎彆!你就莫要出力了,出也出不上幾分力氣,彆到時候不小心又被豬拱了。”
隻個一“又”字,便道儘了蘇雲繞不堪回首的黑曆史。
表姐劉文英提著殺豬刀,也跟著附和道:“三弟人美力氣小,殺豬不適合你,乖,就在旁邊看著啊,彆往前湊。”
劉文英其實也就隻比蘇雲繞大九個月左右,上個月初八的時候,才剛滿十六歲。
好好的一個花季少女,卻遺傳了她爹的一身神力,以及高壯的個頭、英挺的五官,還有大大咧咧的性子。
隻見她左手拎起一隻豬前腿,跟劉鎮海前後配合,兩人提勁一甩,就將整頭豬給甩到了殺豬凳上,再用膝蓋死死按住,任憑那豬如何掙紮,也再動彈不得。
劉文英對著廚房方向高聲道:“娘,鹽水兌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來了來了!”
姑母蘇成慧端著半盆鹽水出來,路過蘇雲繞麵前時,還不忘關心道:“三郎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昨夜那麼晚了才回來,怎麼也不多睡一會兒。”
“也沒多晚啊,姑母我來吧。”蘇雲繞伸手要去接鹽水盆子。
蘇成慧避開沒給,有些嫌棄道:“得了吧,彆待會兒被豬蹄子一撂,又把一盆好好的血旺給我打翻了。”
蘇雲繞:“……”
行吧,全家都是狠人,就顯得隻有我一個是廢物唄。
蘇成慧一邊念叨,一邊將鹽水盆子放在豬脖子下麵接著。
劉文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鮮血噴湧飛濺,豬掙紮著叫得撕心裂肺,這樣的殘酷場麵,瞧了十多年,蘇雲繞也已經習以為常了。
蘇成慧將一盆豬血端到屋簷底下放好,洗了手招呼道:“都趕緊吃了早飯,好把灶給空出來,還得再燒一鍋開水燙毛呢。”
話音剛落,一名瘦弱的少女買了早飯回來,細聲細氣道:“姑母,今早賣燒麥的胡大爺沒有出攤,我隻買了十來個蔥油花卷。”
少女名叫蘇雲婷,是蘇雲繞的雙胞胎妹妹,同樣也隻有十五歲。
大概是娘胎裡被兄長搶了太多的營養,蘇雲婷一生下來就有些先天不足,自幼吃的藥,跟吃的飯一樣多。
蘇成慧無所謂道:“也行,你大哥煮了蛋花粥,還拌了小鹹菜,配著花卷吃正好。”
在廚房裡煮粥,拌鹹菜的劉文軒,此時也正好用托盤端著一砂鍋蛋花粥和兩碟子小鹹菜進了飯堂。
劉文軒今年十九歲,生得高大俊朗,彆看他腰上係著圍裙,臉上沾著鍋灰,卻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去年二月剛考中秀才,在紅榜上的名次還不低呢!
蘇雲繞和蘇雲婷還沒出生的時候,親爹蘇成澤就意外去世了。
親娘姓周,名靈韻,據說是落魄的官家小姐,生下蘇雲繞兄妹沒多久,就拋下一雙兒女,到京城投奔遠親去了。
兄妹倆是由親姑母撫養長大的。
姑父心善仁義,又十分愛重姑母,因此愛屋及烏,也同樣視他們如己出。
大哥友愛包容,二姐熱情開朗,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更沒有寄人籬下這一說。
血脈至親,也沒那麼多規矩講究。
一家六口不分男女,全都圍坐一桌,邊吃邊閒話,淺淺規劃著今後的安排與打算。
蘇成慧彆的不管,隻擔憂道:“三郎啊,你說你男扮女裝去百花樓裡跳舞就算了,如今還混成了花魁,這就跟紙包火似的,怕是遲早得露餡啊。”
蘇雲繞啃著花卷,寬人心道:“沒事,我這不是賣藝不賣身麼,隻要我打死不承認,誰能知道我是個男子。”
蘇雲繞本想說“隻要我不脫褲子,誰知道我底下是帶把的”,但又覺得這話實在粗俗,桌上還有他姐和他妹在呢。
劉文軒喝著蛋花粥,抽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真要遇到一個身份顯赫、霸道囂張的下流胚子,你所謂的‘賣藝不賣身’也就隻是一句屁話而已,到時候被人強逼著扒了褲子,咋抵賴都沒用!”
蘇雲繞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存了幾分僥幸心理,見講不過道理,便找茬道:“大哥說話也太粗俗了,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呢,真是有辱斯文!”
蘇雲繞斜著一雙碧波瀲灩的桃花眼,明明是在鄙視人,卻美得十分撩人。
彆人還沒怎麼樣,劉文英卻癡癡道:“我的娘哎,就三郎這勾人模樣,不當花魁,那都是金陵府的男人瞎了眼。”
蘇成慧聞言,沒好氣道:“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顛了,半點女兒家的矜持都沒有,以後還嫁不嫁人了!”
劉文英一邊看著三弟的臉下飯,一邊做白日夢道:“嫁嫁嫁,我跟三弟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情誼深厚,像三弟這樣俊美的肥水,就不要往外人田裡流了,不如咱倆湊一起得了。”
“噗!”
蘇雲繞險些噴飯,無語道:“二姐,喝粥的時候,你能彆說笑麼!”
要不是看她眼裡沒有半分的男女情愫,蘇雲繞自己都險些當真了,你可真是我親表姐,很近的近親!
“噗嗤,咳咳咳……”
蘇雲婷正斯斯文文地喝著粥,卻“肥水”二字給逗得笑岔了氣,扭頭咳個不停。
蘇成慧連忙給她拍著背,順手用筷頭敲了劉文英的腦袋一下,罵道:“死丫頭,怎麼就長了一張不著調的嘴,都是隨了你爹!”
蘇成慧罵完女兒,又扭頭瞪了丈夫一眼。
劉鎮海很是無辜,試圖討好道:“還好咱們家大郎穩重懂事,說話著調,讀書也好,這都是隨了娘子,都是娘子的功勞。”
蘇家好歹也是耕讀之家,蘇成慧毫不心虛地領了這份功勞。
劉鎮海見女兒投來鄙夷目光,趕忙又低聲道:“好閨女,你這般身手敏捷、力拔山河,可都是你爹我的功勞。”
劉文英心靈再受重創,咬牙切齒道:“我真是謝謝您啊!”
劉文軒想不明白,明明是在說三弟男扮女裝當花魁的事情,怎麼突然就岔開這麼遠了?
他放下粥碗,盯著蘇雲繞的眼睛,語氣有些嚴厲道:“三弟,你最初去百花樓的時候,隻是幫人編舞編曲,如今竟然扮作女子,自己成了花魁!你這不是在百花樓裡跳舞,而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好在你也未曾跟百花樓簽過賣身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去了。”
劉家看似是劉鎮海夫妻在當家,可最有威嚴的卻是已經考取秀才功名的劉文軒。
見他動了真格,就連劉文英也不敢再繼續淘氣,立馬變得老實起來。
蘇成慧出言緩和道:“三郎啊,你大哥說的也不無道理,你要不好好考慮考慮。”
劉鎮海也跟著表態道:“三郎啊,我覺得你大哥和你姑母說的都有道理,你還是聽聽吧。”
被大哥和姑父、姑母連連規勸,顯得蘇雲繞好像多不識好歹似的,道理他都懂,這不是沒有其它來錢快的法子麼。
蘇雲繞悶悶不樂地垂著眼眸,拿著筷子在粥碗裡不停地戳,不點頭也不搖頭,倔得讓人頭疼。
劉文軒知道他的想法,說白了還是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罷了。
因此也放軟了態度,好脾氣道:“彆戳了,吃完了來書房,咱們兄弟倆好好合計合計。”
至於合計什麼,當然是合計銀子的事兒。
說起來都是心酸淚。
蘇雲繞穿越的這個世界叫“大旻”,跟上輩子華國曆史上的“大明”,方方麵麵都很相似。
生產力和科技水平都不算太低,給非專業穿越人士留下的發展空間其實並不太多。
豬胰子、琉璃、黑火藥、豆腐、皮蛋什麼的,這個世界早都有了,賣菜譜的話,蘇雲繞倒是知道幾個家常菜,可彆人也瞧不上啊。
劉家早些年其實不窮,他姑父原本是江浙水師營裡的一名什長,即便受傷退役了,也有不少的撫恤銀子。
也就是養了蘇雲繞兄妹之後,這日子才變得難過起來,確切來說,應該是因為蘇雲婷長年吃藥,這日子才變得越來越拮據。
蘇雲繞五歲之前短手短腳,矮冬瓜一個,說話也沒什麼分量,什麼忙都幫不上。
隻記得家裡明明是殺豬賣肉的,卻十天半個月也吃不上一回肉,還記得大哥很想讀書,卻交不起束脩銀子,隻能在書院外邊偷著學。
蘇雲繞五歲的時候,好不容易才想起來一個鹵肉方子,據說是老字號祖傳下來的,他上輩子嘴饞,耗費了不少的人情和鈔票才弄到手,還承諾隻能在自己家裡做,不能拿出去開店。
可惜穿越一場,時間久了,就隻記得一個大概,磨纏了劉鎮海夫妻許久,才勉強答應試一試。
中途失敗過幾次,又放棄過幾次,在蘇雲繞的反複磨纏、撒潑打滾之下,足足耗費了大半年的時間,才終於將那個方子給琢磨完善了。
之後劉家殺豬賣肉的同時,還兼做鹵肉買賣,生意還算不錯,日子也變得稍微寬鬆了一些。
大哥終於可以讀書科舉了,在書院裡學會了什麼功課,回家又抽空全教給弟弟妹妹們。
可惜弟弟蘇雲繞和兩個妹妹全都是學渣,隻學會了認字、寫字就算完事兒,誰都不想再跟著兄長念四書五經、策問時務。
不過這鹵肉生意,終歸也隻是小本買賣,這個世界的老百姓普遍都窮,鹵肉做得再好吃,也賣不上天價,掙得也就隻是個辛苦錢。
蘇雲繞兩輩子都喜歡跳舞,這輩子借著去百花樓送肉的機會,順理成章地將上輩子的舞蹈積累又全都給撿了回來。
時代不同,在這個世界從事曲藝工作之人,基本上都屬於下九流。
蘇雲繞沒有能力改變時代,自然也就隻能順應時代。
他最初也確實隻想著替百花樓裡的姑娘編舞編曲,隻當個幕後就好。
之所以如今自己上,這不是因為台前比幕後,要掙得多得多……得多嘛。
沒辦法,誰叫他很缺銀子呢,很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