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踏入劍峰地界,頭頂壓抑低垂的天幕包不住雨,水珠嘩啦啦墜下,砸到生靈大地上。一陣狂風驟雨,卷得世界昏沉,若是未開脈的凡人,此刻定伸手不見五指。
流雲飛宮隱在沉黑的雲間,隻能隱隱看到些許光亮。
到了飛宮內,冷芳攜被放出來,已然看不見心魔的身影。但他知曉心魔還在附近,因為脖頸處正因被不懷好意的視線打量而泛著癢意。
飛宮整日燈火通明,攝月裹雲,是一等一的洞天福地,最符合浮蘅的性格和身份,此刻卻隨暴雨陷入黑暗之中,隻有幾顆明珠綴在四方發亮,光也淡淡,隻能照出珠旁一寸的影子。
浮蘅站在大殿中央,身形隱在陰影裡,唯餘一雙神光奕奕的眼睛。
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冷芳攜有種事情不受控製的煩躁感,胸腔內碰碰直跳的心臟過於快了,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化神修士也會喘不過氣嗎?
他覺得浮蘅心情肯定不怎麼好,打算找個借口離開,正好他擅自離開青山未理會留在那裡的魏雲和九宸弟子,便與浮蘅說去合道堂述職。
還未轉身,便感到身後流動的雲氣與飄灑的雨水一停,仙宮常年敞開的門關上了。殿內因缺了一角的風顯得有些沉悶燥熱。
浮蘅終於開口:“你的事我已與魏雲說好,讓你替我去辦件要緊事。你在秘境中受傷反噬,現在傷未愈,不必著急走。留下來陪師尊說說話吧。”
語氣仍舊溫和,聽不出一絲火氣,冷芳攜卻警覺地繃直了背。
這麼多年相處,他早就摸清了浮蘅的脾性,根本不似他對外表現出那樣寬和,反而比常人更為心胸狹隘。不過正因修為強悍、身居高位,這麼些年沒人敢觸黴頭,溫和的麵具一戴上就再未取下。
不代表浮蘅不愛生氣。
從前他不讓浮蘅喂飯了,他生氣;不穿浮蘅準備的衣服,他生氣。隻要不順浮蘅的意,他就有很多氣憋在心裡。
浮蘅生氣時,就是這樣子。說話的語調平平無奇,無愛無恨,像隔著一層屏障。
冷芳攜不敢在此時違逆他,勉強點了點頭,卻隻是站在原地,未進一步,也未施術點燃其餘明珠。他怕一旦身處光明之中,浮蘅做出了什麼事,兩人再難回頭。
“你從前與我提及道侶一事。”浮蘅不在意冷芳攜的回避,平淡地說,“柳今歌人品貴重,修為與你相當。你們同為劍修,在修煉一途也能說得上話。他的確是個不錯的人選,你打算何時與他結為道侶?”
在浮蘅口中,柳今歌樣樣皆好,他似乎對柳今歌很滿意。
冷芳攜的心卻一沉再沉,沉到了底部。
飛宮外傳來轟隆隆的響聲,暴雨中電閃雷鳴。
許久之後,冷芳攜才開口,他的聲音稍顯滯澀:“我對柳今歌已無他意,之前將朋友之情錯認,現在想清楚了。”
“哦。”浮蘅點點頭,下一秒語調驀地陰沉,“那為何他還日日送你雲信,信上字字親昵,你二人分明私下還有聯係,他將你當作未婚夫了!這樣,你還要欺瞞我?!”
雲信?
可自從上次見麵後,他就沒收到過柳今歌的信了。
腦海閃過一種確鑿無疑的可能性,冷芳攜擰眉,忍著惱怒道:“你把我的信都截了。”
浮蘅不理會他,又發難:“後來你總算找到機會,以帶新弟子入秘境為理由與他碰麵。芳攜應當很開心吧,隻是為何不同我分享你的喜悅呢?難道已經嫌棄師尊了。”
這些似質問似委屈的話落入冷芳攜耳,聽得他一陣膩歪。好好一個渡劫聖尊,現在像個凡夫俗子拈酸吃醋。
煩膩過後,一直沉在心底的擔憂重新湧現。
他現在怕是羊入虎口了。冷芳攜苦笑。
在秘境中時,他用浮蘅貶低青蛇,認為浮蘅再差,也尚能自控。可現在來看,真是他眼瞎了,浮蘅怕已經失控了!
再想逃為時已晚,冷芳攜隻能硬著頭皮安撫,祈禱浮蘅快點恢複正常。
但浮蘅顯然已經發瘋,他話沒說兩句,體內浮蘅留下的神識忽然蠢蠢欲動。
浮蘅的神識不似本體表現出那樣溫和可親,反而透著一股陰陰的味道,像極了沉在扶元界最底部的幽晦。落在冷芳攜身上的雖然隻是極小極細的一縷,且浮蘅有意收斂存在感,仍然難以忍受。
但這麼多年和神識共處,冷芳攜不習慣也習慣了。
神識這種東西無比私密,便是再要好的親人朋友對此也十分忌諱,同輩相交時,往往要將神識收斂到極致、不露一絲。師父將一抹神識放於弟子身上,日日夜夜,此種行徑更匪夷所思,扶元界萬年歲月中,也隻出過一例——一位修靈魄的邪道宗師以神識操控折磨弟子,如遇生死危機那抹神識便抹去弟子靈性、占據身體,由此達成死而複生的目的。
但冷芳攜從未懷疑過浮蘅,最初發現浮蘅神識存在時,他也隻是覺得古怪、不自在,那時正值風華時節,整日外出拔劍除魔,好不瀟灑。卻發現原來長輩時時看著他,冷芳攜的情緒轉變極為複雜,既有被師尊看護的安心感,亦有隨之生出的惱意和羞怯。
他以為那隻是暫時的,直到發現浮蘅神識日夜不去,惱意壓過其餘複雜情感,一氣之下闖入流雲飛宮質問浮蘅。元嬰大能的憤怒放到任何其餘人麵前,都不是能輕鬆應對的事,浮蘅看他卻隻當他是不懂事的小孩,說留下神識是為了保護他。
可是隨之而來的篩選親友、過問行蹤,種種行事讓古怪意味越來越濃厚。冷芳攜的神識越來越強大,也越來越能感知到浮蘅神識中的古怪情感。
一次他自恃在神識一道修煉有成,想將浮蘅的神識趕出去。
僅僅一個觸碰,他堅固強大的神識瞬間陷入崩潰,在眩暈、顫抖和無儘的癢意中,冷芳攜窺見了浮蘅種種陰暗的思緒。
那些混亂的想法……
及至今日,他也不願回想。
全然不似一位光風霽月的道尊,比最黑暗處,最冷心冷肺的無心人還不如。
也是在那一次,冷芳攜終於明了了浮蘅的情感。
當得知那些不倫念頭,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荒謬,浮蘅對他如兄如父,待他如親子一般,怎麼可能有那樣的念頭?他甚至懷疑過有人算計他,抑或邪魔作祟。可逐漸的,他發現那都是真。
隨之而來的並非是憤怒,而是恐懼、害怕。
從前他覺得師尊浮蘅是一尊觸手生溫的羊脂玉,柔中帶剛。現在雕像溫潤的外殼碎裂,肮臟內裡走出來,將目光對準心心念念的獵物。
被一位渡劫大能視為掌中之物,其中含義可悲。因此冷芳攜選擇出逃,選擇視而不見,選擇忍耐,選擇拖延時間。
現在他不得不麵對了。
無論他搜尋再多秘法,用再多靈物加強神識,在浮蘅麵前仍舊一觸即碎。
一道銀灰色的靈紋浮現在浮蘅額頭上,黑暗中亮得驚人,冷芳攜已沒心思再看。
“浮……”
他的身體一直顫抖,分不出是疼痛還是快樂。或者說,在最極致的感受中,快樂也是痛苦,痛苦亦是快樂。
他的思緒沉浸在身體最深處,企圖用肉體軀殼和重重靈機將自己保護起來,不去麵對外界的狂風驟雨。
他太孱弱了,如一片搖搖欲墜的綠葉,被無情的暴雨敲打、裹挾,落入深深的銀色潭水中。被水打濕後,再無飛起逃離的機會。
靈竅內幼弱的元嬰童子端坐在蓮台上,麵露痛苦之色。灰色的陰冷邪物縈繞蓮台,將清正和煦的光明變為黑暗,童子的臉色愈發蒼白,脆弱的脖頸上纏繞陰晦氣息。
龐大的神識將他裹住,一觸之下如同電擊,又猶如火燒。那些抵抗對浮蘅來說太過稚嫩,不過稍稍“嬉戲”便丟盔棄甲,乖順地袒露出柔軟鮮嫩的性命要害之處。
“……!!”
冷芳攜想要大聲尖叫,想要求饒,想要哭泣。
端持姿態數百年、高高在上的清鴻道君首次露出如此崩潰的神態。
這樣的表情,好像雨打風吹去,被人攀折玩弄,無力承受到達極致。
而這些都是他的師尊帶給他的。
浮蘅教他如人類般吃飯穿衣,教他如何做一位修士,教他如何強大,教他道為何劍為何……冷芳攜的世界由浮蘅和其他組成。
現在,浮蘅教給他最不該的一堂課。
麵對饑腸轆轆、虎視眈眈的野獸,一次次喂食隻是心存僥幸的拖延,最終淪為獸掌下獵物的時刻必將到來。
冷芳攜花了數百年時間學會做一名弟子。
現在,浮蘅要他做他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