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邑縣,屬宋州,地在宋州城東南。此縣地界,也是王仙芝、黃巢兩軍的會師之地。
縣令早已向士紳籌集了一筆錢糧,又開府庫添補,派人畢恭畢敬送到義軍軍中,換取義軍不入城,草軍才在城外原野上駐紮。
今夜,這片莽原上,立下一座極為闊大的軍帳,以木條為骨撐起,足可容百人飲宴。而在帳中的,自然儘是兩軍中的首領頭麵人物。
分彆以來,兩軍都增加了一些新的首領,王仙芝便作為東道,親自為眾人介紹。
那一高一矮,乃是他的高足門生尚君長、尚讓兄弟。樣貌清臒,洵洵鬱雅,宛如秀才的,是振衣盟的副盟主柳彥璋。天生一張藍臉的,是竹花幫的少主秦彥。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人等,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王仙芝畢竟執掌武林第一大派振衣盟,更是擔任武林盟主四十年,在江湖上聲望廣大。即使此前慘敗於老將宋威,兵馬折損慘重,軍中的高手,仍然遠多於黃巢所部。
朱溫靜靜聽著王仙芝介紹群雄,觥籌交錯間,將他們的樣貌特征,全部記在心中。
雖然他向來不喜歡記這許多人,但群雄終不是鄉野裡的各色八竿子打不上的親戚,便不能像過往那樣,被阿娘抽上好幾頓板子,也實在記不住一個。
所謂的遠房親戚,大抵是些平時喊你名字總是叫錯,但是你遇上了對方時恰巧忘記打招呼,馬上要跑到你娘麵前大吵大嚷,說你家孩兒如何不懂禮數的家夥吧。朱溫如是想道。
這還是朱家因阿爺去得早實在沒錢,以至於親戚們肯定不會有上門借錢的機會。
少年時,他曾對王仙芝執掌武林盟主大位,卻不能肅清江湖上的奸邪,頗有微詞。
但親眼見其人氣概,又蒙受王仙芝指點了幾招武學,對於這位當世第一宗師,已然真心折服。想來與師尊黃巢生死以之的人物,又怎會是徒有武力的俗輩?
這等人物,也起兵與大唐朝廷相抗,看來是朝堂公卿與大野龍蛇的矛盾,真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介紹完一乾首領,王仙芝卻是又請上一人來,隻見此人身穿圓領袍衫,頭戴展腳襆頭,腳踏皮靴,額頭寬廣,滿麵油光。從此人帽冠縫隙,也能看出其頭發稀少。
黃巢、朱溫見此人穿著唐朝官服,不由露出訝異神情,卻見王仙芝介紹道:“這位乃是朝廷天使,禮部任郎中。”
“任某見過各位豪傑。”欽差官微微一笑,臉上油光折射著燭火光亮,一片通紅。他表情顯得甚是恭敬,卻掩蓋不住眼底的高視闊步之意。
黃巢霍然站起:“天使?王仙芝,你說個明白,你要做什麼?”
“賢弟稍安勿躁。”王仙芝溫言道:“不瞞賢弟,為兄已經與朝廷商議妥當,要受招安了。”
欽差插話道:“不錯。招安王盟主,乃是鄭相的意思。鄭相憐兵燹連年,蒼生疾苦,因此說服天子,以王頭領為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禦史,各位頭領亦各有官銜賞賜。今日之後,咱們同殿為臣,那是大大的前程。”
鄭相,即是當朝右相,出身滎陽鄭氏,素以清正愛民著稱,乃是朝中少有的忠直之士。
任欽差話音剛落,尚氏兄弟中的尚君長便附和道:“鄭相清正廉潔,愛民如子。我等之所以起兵,無非是水旱連年,地方貪官汙吏又為非作歹,不得已與百姓一同舉事。如今既然鄭相說服天子招安,必是已有了賑濟災民,懲治貪暴的全盤計劃。吾等從此解散人馬,一同報效朝廷,同造盛世,日後也是一樁美談。”
尚君長身量極高,足有七尺有餘,比孔夫子還長許多,真可謂長人了。然而腰膀並不寬闊,整個人顯得極為瘦長,仿佛冷淘一般。
然而尚君長說話卻是粗中有細,把草軍群雄造反的責任推給天災與貪官汙吏,意思是天子聖明,中樞睿智,全是中層的奸臣在使壞。這樣義軍眾頭領既有台階下,朝廷又得了體麵。
尚君長是王仙芝最得意的大弟子,他如此說話,顯然也是預備好的。
王仙芝也立身起來,長歎一聲,雙目凝視著已經滿臉青筋暴露,馬上要發作的黃巢:“阿巢,你且先不要惱怒,聽為兄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黃巢冷哼一聲:“有什麼廢話,速說便是!”
王仙芝道:“我出身草莽,成長武林,從小也沒看過多少經史。但你我自幼結交,應當知道,我家其實也算琅琊王氏的後裔,祖上是有名的書聖王羲之。隻是因為隋唐以降,琅琊王氏衰落,我們這一支才被除了士族籍,斷了經學傳承。”
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南朝侯景之亂後,江南白骨成山,王謝子弟,再不複往日與皇家共天下的榮耀。
經學傳承,對於士族而言相當重要。由於印刷之術尚不發達,經學傳承,便意味著對於知識的壟斷。像國初名帥,河東薛氏南祖房的薛禮薛仁貴,少時家道中落,以種田為生,但家中經學傳承未斷,薛仁貴不僅能征慣戰,更精通易學,著有《周易新注本義》一書。由此,就可見經學傳承對於士族門閥何其重要。
黃巢寒聲道:“我自然曉得。”
王仙芝接續道:“青齊振衣盟與嵩山少林寺、揚州藏劍山莊、江左琅琊閣、西蜀唐門、龍虎山天師府,合稱天下六大派。而江左琅琊閣,乃是南北朝時的南梁大將,白馬戰神陳慶之因傾慕琅琊王氏,化名江左梅郎梅長蘇所創。由此即可見琅琊王氏昔日的聲名。”
他眼中流露出真摯如烈火的情緒,完全陷入到回憶當中:“阿巢,少年時,我其實很羨慕你。你聰明,有才氣,能讀書。我曾和你說過,將來你若做了宰相,我便做大將軍,我們一同匡扶社稷,再造大唐盛世。”
王仙芝搖搖頭:“隻是沒想到在這門閥主宰一切的世道,驚才絕豔如你,文章詩名已滿天下,卻也落得屢試不第。我真的很羨慕煊赫當世的士族子弟,他們並不用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名編朝堂,獲得天家重用。而我雖有這天下第一高手,武林盟主的名頭,終究不過一個一身白衣的綠林之人。”
滿座群雄,一個個紛紛露出讚許神色,竊竊私語。
少年時的執念,前半生的追求,早如鐫刻般深入記憶之中,魂夢所係,怎能輕易割舍?王仙芝昔日誅殺禍亂天下的喬老魔,捍衛大唐武林,也是深懷愛國之心,怎能不想要投效朝廷報國?
說到此處,王仙芝眼神也陡然轉做熾烈:“可是,自今日起,一切都不一樣了。有鄭相作保,朝廷必不是為詐。你我人到中年,還有機會實現少年時的夢想,進入廟堂之中,大展宏圖。這,難道不正是你我想要的麼?能不通過暴力、流血,就實現你我當初的誌向,這該是何等美事?”
黃巢聽得不斷點頭,發出嗯嗯嗯的聲音。朱溫見老師似有附和之意,心中一凜,卻見黃巢不知何時已經走上前去。
“你說得很對,但是——”
黃巢不緊不慢地伸出左掌,啪地一聲,打在天下第一高手王仙芝的臉麵之上,刹那間鮮血迸吐!
而黃巢並未住手,又在王仙芝還未被打的左臉上又來了一記,是為左右開弓,這一下來得更狠,打得兩顆帶血的牙齒頃刻飆飛而出,直接釘在帳中支撐的木柱上,入木寸餘!
這兩耳光打得全場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此時即便是一根針掉在地麵上,也會被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武林盟主王仙芝,何曾被人這樣當眾打臉?又有誰敢?即便是四十年前,與王仙芝激戰三天三夜的魔君,也沒能在王仙芝臉上來上一下!
而朱溫看著黃巢在王仙芝臉上這麼猛抽,卻是全身四萬八千個毛孔如同吃了人參果一般,暢快難言,強忍著才沒有大笑出來。
打人不打臉,所以朱溫喜歡打彆人的臉,也喜歡看人被打臉。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愉快過了。
“世人一定會以為,我打你,是因為朝廷沒有明確授予我官職。但吾今日便挑明,李家的官爵,巢不屑!自我落第步出長安城門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不寄希望於大唐朝廷。”
“王仙芝!”黃巢一字一頓道:“你若執意要受招安,那麼你我四十餘年情誼,自此恩斷義絕。未來戰場相見,那便是仇敵,不死不休。”
言畢,黃巢一甩袖,背過身,大步流星,向帳外走去,隻留下一個高大的背影。
整個大帳內的一切都像靜止了一般,仿佛凝固了千萬年的時光,甚至聽不到任何人的呼吸聲,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震撼於發生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才重現在這片空間,時間仿佛這時才又開始流動。
“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
打破寂靜的,是王仙芝的聲音,他看向黃巢消失的帳門,長聲笑道。
王仙芝麾下群雄聽得此言,紛紛拔出兵刃,遽然站起。以手持判官筆的一位漢子為首,竹花幫秦彥緊隨其後,一群王仙芝軍豪傑,頃刻便將黃巢一方的諸位將校包圍起來,一個個眼中殺氣騰騰。
顯然,他們都認為王仙芝是怒極而笑,要在這裡火並掉黃巢所部,因此搶著出手,將朱溫等人圍在垓心。
那朝廷使者,則露出一副看笑話的神情,用打量死人的目光看著朱溫等人。
朱溫突然再次感到一陣直入心扉的無趣。
不是說“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見到的應該是完全不同於小池塘裡所見的,一群當世俊傑人物。
朱溫暗道:“為什麼這幫人現在看上去,仍然像那些鄉夫俗子一般,庸俗,呆板,且乏味呢?”
實在令他感覺有些失望,甚至想要打哈欠。
朱溫看了看身旁,一位長得很是秀氣的中等身量年輕人,此刻已然臉色煞白,冷汗直流,驚懼道:“這……這……”
此人是黃巢的外甥林郎君,一個老實本分,能力平庸的少年,無論容貌還是聲調都有些女相。由於黃巢沒有子嗣,軍中往往稱呼林郎君為少帥。然而,其實黃巢軍眾頭領並沒有把林郎君多當一回事。
“林郎君。”朱溫老神在在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不用擔心。以我想來,黃帥不至於看錯人。”
“舅父……不至於看錯人?你是在說什麼?”
朱溫懶得回答林郎君的問題,但是衝過來的竹花幫少主秦彥,對於朱溫敢於在如此緊張的場麵下,如此平靜地說話,顯然相當不爽。
秦彥一張藍臉上陡然綻起怒意:“你們不知大勢,自尋死路。剛才我還看見你這小子對欽差大人擠眉弄眼,如此不敬……”
朱溫非常納悶,雖然那個肥頭大耳的欽差,說話時油膩的樣子讓朱溫很想把他砌進三合土裡,然後放到趙州橋橋基下麵做人柱,但他實在沒有對任欽差擠眉弄眼。
因為懶得這樣做。
所以朱溫隻是冷冷道:“秦彥公子你在說什麼胡話?”
他忽地攤手道:“就我看來,你可以去南詔國的景龍雨林,和正在啃食棕櫚樹的白象玩摔跤,當那碌碡大小的蹄子砸到你的頭上,你的腦袋或許能變得清醒一點。”
秦彥一時咬牙切齒。
“奴輩受死!”
他抽出腰刀,馬上要向朱溫劈砍而去。
而那個並沒有被朱溫“擠眉弄眼”的欽差大人,此時一副看戲的神情瞅著秦彥在這無事生非,讓朱溫很想馬上把一個發酵了十五天的原味糞桶扣到他腦袋上。
當群雄將刀槍架在朱溫等人脖子上的時候。
突然一聲斷喝響起:“住手,休得造次!”
正是草軍總帥,天補平均大將軍王仙芝。
他阻止了秦彥等人的行動,看著他們的迷惑神情,道:“老夫這數十年,宛如南柯一夢,今朝方醒,真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黃巢賢弟終是比我看得明白,此番咱們恐怕要對不住天使了。”
動作僵滯下來的秦彥一時尷尬得如木偶一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訕訕地看向王仙芝。
朱溫於是決定在這時候向秦彥擠眉弄眼,露出促狹的微笑,讓秦彥感覺幾乎要七竅生煙。
王仙芝陡然取出一封明黃色詔書,正是天子親筆書寫,蓋有玉璽大印的聖旨禦詔,上邊明白寫著冊封王仙芝為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禦史,儘赦其罪,其餘頭領酌情賜予恩賞。
但王仙芝毫不吝惜,唰地一聲,便將這蠶絲綾錦製成,河北易州貢墨寫就的聖旨,刹那撕個粉碎,布屑紛紛揚揚,如漫天蝴蝶,在帳中傾落而下。
“這……”欽差大人一時張口結舌:“王頭領,撕毀聖旨,傷的可是天家顏麵。今後可不會有這麼好的……”
欽差說到此處,朱溫突地將目光投向他,笑道:“天使方才還想看我等笑話,現在自己不是成笑話了?”
任天使氣得麵色鐵青,便要怒斥朱溫,卻迎上了王仙芝如同古井深潭一般的目光,陡然意識到自己身在敵營當中,當下周身一凜,不敢再說。
王仙芝道:“抗旨之罪,罪當滅族,草民豈能不知?隻是江湖中有江湖中的規矩,王某人決心已定,不必多言。”
又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但形式是要走一遍的。來人啊,將天使拖下去,鞭之三十,逐出軍中!”
任欽差的臉色頃刻變成了死魚眼一般的慘白,周身冷汗迸出,連連求饒不已。卻無人理會他的央告,軍法官當即入帳而來,將欽差掀開衣袍,扒下褲子,當著三軍無數人,痛打三十鞭,直打得血痕淋漓,哭爺喊娘,方才押送著欽差,將他逐出營去。
離營之時,欽差背過頭來,向大帳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是說不出的怨毒。
同樣與王仙芝自幼相交的振衣盟副盟主柳彥璋望向王仙芝,歎息一聲道:“盟主,我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也許,你隻是等一個讓自己放下前半生執念的理由。”
“說起來,我們振衣盟,自來就是不與官家合作的。”
王仙芝神色落寞,眼底滄桑流轉:“是啊!”
振衣盟創於大唐初年,本就是不願與唐廷合作的群雄部曲,在山東麇集而成,有竇建德、徐圓朗、王世充、杜伏威、蕭銑等人的舊部,但更重要的,還是那一部分拒絕降唐的瓦崗豪傑!
振衣盟初代盟主,便是蒲山公李密的親兵出身,李密死後投奔單雄信、劉黑闥,繼續與大唐血戰,在戰火中失去一手一足,肢體殘缺,卻悟出驚天武學,才創下振衣盟一派,威震中原武林。
人說“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爐香”。但瓦崗當中,到底還有死不降唐的義士,有田橫五百士一般的傲骨。
王仙芝用手揉了揉被打得浮腫起來的麵頰,步出帳外,走到正中夜佇立的黃巢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王兄,我在等你。你沒有讓我失望。”黃巢雙手負背,平靜地道:“你知道嗎,你想恢複琅琊王氏昔日的榮耀,我想的卻是‘高岸為穀,深穀為陵’。”
王仙芝一震:“你想學昔年的侯景?”
昔年琅琊王氏正是被禍亂南方的侯景屠戮,才徹底衰弱。
“侯景算什麼東西。”黃巢微微一笑:“侯景隻靠殺戮,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我卻要讓天地之間,再無士族二字。”
王仙芝頃刻沉默。
半晌之後,卻握住了黃巢的手。
年少相交,終生不負。
“今日之後,拋卻頭顱,灑儘碧血,也隻能與朝廷戰到最後一刻,不辜負我等山東豪傑的傲骨。”王仙芝道。
“你似乎很是悲觀。”黃巢道:“宋威那老賊想來不足以讓你如此。”
“宋威如今在西麵,統領平盧、宣武、忠武三道兵在內,雄兵數萬,很快便要抵達宋州。”王仙芝道:“但你我聯手,老賊不足為慮。”
“然而,東邊也有人正快馬加鞭向宋州趕來。”
王仙芝苦笑道:“大唐四帥之一,檢校兵部尚書,泰寧節度使,草軍招討使,‘祁連雪霽’齊克讓,馬上要與宋威夾擊我等了。”
此言一出,在旁邊聽著二人對話的群雄,俱各神色大變。